第 15 章

    任谁再没有眼色也发现情况不对了,接待人员彼此进行了眼神交流,负责人决定假装没看见,笑着请他们继续参观。然而宋经诚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春晓,看着这张相似的脸上闪过相似的情绪,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感受和想法。胜男是飘逸外放的,春晓是克制内敛的,皮囊就像是厚薄、柔软度、弹性完全不同的定制包裹,将她们心底各有原因、或强或弱的波澜放大或者吸收,最后呈现出整体类似、细节迥异的效果。

    助理也出声提醒,他有些拿不准今天的目的是什么,这里可是国内享有盛誉的治疗机构,是动用了许多关系才让人家在大年初三紧急安排接待的,宋氏根本没有投资计划,如果只是不动声色地转一圈也就罢了,当场被发现醉翁之意不在酒多尴尬!

    宋经诚这次听见了,可是没理他,反而对着负责人说:“里面那个孩子是我这位朋友的养女,请你安排她们会面。”

    这下精彩了,助理一脸尴尬,负责人一脸愣怔,春晓轻微摇头,幅度和频率逐渐变大增快,有点像摇头电风扇的电机坏了。宋经诚颇为淡定地将春晓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他知道她在胆怯,想要退却,也许他可以从长计议,然而此刻的害怕会永远地留在她的记忆里,让她后悔,他不想她后悔。

    负责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安排会面?”

    “她有探视权,与里面的孩子有很深的感情联系,我敢保证符合你们的制度,也不会影响治疗。” 宋经诚理所当然地说。

    不是,你拿什么保证?春晓心里喊,我都不敢,而且现在多不合适!这简直就是图穷匕见,刚才还说的好好的,冠冕堂皇,亲切热络,人家看起来根本也没有接受注资的需求,更像是是冲着宋氏的名头、本着与人为善的想法才表示重视、热烈欢迎,结果现在竟这样。

    助理讪笑着,负责人有些不高兴:“宋总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这位朋友能见到她的孩子,”宋经诚毫无愧色,不退反进,“李院长,我们都已经到了这里,不可能走了。如果你需要核实文件,可以调取这个孩子的资料。”

    院方陪同的四个人目瞪口呆,脸色都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宋经诚微笑,刚要再说话,只觉得春晓轻轻抽回了手。到了这一步,春晓知道她没有退路了,宋经诚已经为她做到了这个程度,她硬着头皮也要上前。

    “李院长,里面的孩子叫张钰涵,是我的养女,我和前夫离婚时失去了监护权,但享有探视权,一应文件我手机里就有,也多次向你们递交过会面申请,只是10个月了,我一直没能见到过她。抱歉用这种方式,我实在太想念她了,希望你理解一个母亲的迫切心情。”春晓说。

    宋经诚没想到春晓这么快就能调整好情绪,惊讶之余又觉得有趣,她的情绪起伏并非不大,可是显露在外的极少,跟胜男正好相反。

    李院长反而觉得放心了些,把莫名其妙的假投资商和他带来的疯女人带到治疗的孩子面前绝不可能,但真有缘由的理智、冷静的家属还是可以的。

    李院长引他们到附近的一间会议室,打发了两位作陪的同事,只留下对治疗最熟悉的一位,细细询问由来,又将刚才的老师和值班的医生都请来,确认钰涵的情况,衡量是否可以会见客人。

    “我们还是需要知会孩子的监护人。”他最后说。

    是卡在这一步的,根据法院判决,春晓的探视应当获得监护人的同意。

    “但也并非必须他同意,对吗?”春晓平静地问。

    监护人无正当理由不得拒绝探视,必要的时候,第三方专业机构有权在评估通过的情况下安排有探视权的家属与治疗者会面。

    张华腾没有接电话。护理中心的记录上他六个月前探望过钰涵,会面只有不到10分钟,患者显示出了较为明显的反感情绪。中心没有记录显示收到过春晓的会面申请。

    看来张华腾买通的不过是前台接待的护士。春晓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也不该不知道可以用更强硬激烈的方式,只是没有那么做。当护士告诉她钰涵不愿见她,当钰涵几次哭叫拒绝之后,她没有坚持,而是选择了既没有效率也希望渺茫的徒然等待,于是就白白过了这么久。周昀枫说她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是对的。

    她终于要跟钰涵见面了。推门之前犹豫了一瞬,还没等宋经诚上前鼓励,她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转动了门把手。

    刚才的老师和钰涵在继续手工,她已经告诉钰涵谁会来了,但钰涵没有什么反应。春晓进来钰涵也没有什么反应,目光躲避着,情绪整体上还是平静的。春晓忐忑地靠近,默默地注视着她手里的织线,花纹比一年前精巧太多了,她有点看不懂了。她曾经是最懂钰涵的人,知道她喜欢的颜色、玩具、书籍顺序,看得懂她画下的线条,她每个动作的含义,听得懂她哼唱的曲调,她发出的每一个声响,但现在的花纹她不确定了。

    钰涵没有停下,好像旁边并没有多一个人,老师在另一侧小声鼓励,然后看向了春晓。春晓知道她的意思,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并不需要钰涵与她招呼,给她一个拥抱,不,她需要,可是不重要,钰涵需要什么才重要。钰涵从来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想法的孩子,她也不该被强迫来表达。

    宋经诚对李院长笑笑,问:“您打算怎么处理接待处徇私舞弊的人员呐?”

    李院长哭笑不得:“宋总,您如果只是想让朋友见见孩子,尽管直说就是,我们肯定会照章办事,何必要劳神费力地演这么一出呢?”

    “我大过年的专程来拜访您,怎么会只是为了一个孩子呢?那不过是顺手帮朋友一个小忙,现在我们谈正事?”宋经诚一本正经地说。

    您刚才那样子可不是顺手帮朋友一个小忙的样子。李院长腹诽,嘴上却只好无奈道:“那咱们再到会议室坐坐?”

    春晓大概是一个小时后回到会议室的,宋经诚的助理在门口等着把她引进来,院方的人都不在了,宋经诚端端正正地坐在会议桌后的扶手椅上,看着她进来。他不知道春晓跟钰涵的会面如何,也不知道之后跟医护人员的交流又说到了些什么,只知道她看起来好像哭过,眼眶和鼻尖发红。

    春晓见只剩下他了,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动作语气都如常:“久等了,我们走吧。”

    宋经诚点点头,也不说什么,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一起出门,春晓又道:“中午请你吃饭。”

    “吃得下吗?”宋经诚问。

    “当然。”春晓说,毫不犹豫,“你想吃什么都行,我请。”

    宋经诚笑了,边走边说:“那我得好好想想。”

    “你慢慢想,”春晓说,“我也得好好想想。”

    “有些问题其实你不用想,问我就可以了。”宋经诚说。

    “因为你事无不可对人言?”春晓说,“宋总,你远不是看上去这么老实。”

    这句话胜男也对他说过的,自然是不同的语气和态度,但宋经诚是第二刻才想起来的。可能因为此时的感受只与春晓有关,与胜男相去甚远。

    胜男不曾想要过孩子,她曾经天真地跟他商量就做一对丁克情侣,因为艺术家很多都是那样的,不结婚,不生孩子。宋经诚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艺术家,但也是第一次那么不想当一个艺术家,他想要跟胜男结婚,生子,白头到老,有一堆儿孙承欢膝下。但胜男的要求他还是说好,因为没关系,她总是会变化,等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再要也来得及。

    没想到她没来得及变化,没来得及喜欢孩子、想要一个孩子。所以他所有关于她的回忆和幻想中都没有过关于孩子的内容,他甚至觉得自己其实也不喜欢孩子。

    春晓显然是喜欢的,即便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不那么完美的孩子,她竟然都可以喜欢到投入她自己全部的精力。七年,人生有几个七年,她花了七年的年华去照顾一个孩子,然后被人夺走了。听起来就让人生气,不怪周昀枫反应激烈……他那天恐怕也是被张华腾气得太厉害了,不惜要告诉他这个秘密,不惜给他这样一个机会接近春晓……

    “春晓在我家。”电话一接通,周昀枫就说。宋经诚愣了一愣,笑道:“过年好,北京现在快午夜了吧?”“不好,她前夫醉酒后去她家闹腾,她无处可去,不得不躲到我家,我现在老爷子这儿,也不知道她怎么样。”周昀枫说。

    宋经诚揉了揉太阳穴,座椅转了半圈,窗外是个雪后的晴天,他说:“你跟我说这个干吗?你知我在温哥华,现在也回不去。”

    “宋经诚,你不是惦记她吗?我给你机会接近她。”周昀枫说,“张华腾和春晓收养过一个孩子,有自闭症,春晓亲手带大,离婚时却判给了张华腾。春晓在美国和中国都打了监护权官司,没有赢,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别卖关子了。”宋经诚说。

    “我是问你想不想,因为我不知道。那孩子现在被送进治疗机构了,春晓原本可以探视,但张华腾一直横加阻挠,你如果能带春晓去看看那孩子,她会感激你的。”周昀枫说,“说不定就告诉你了。”

    “机构名称发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做什么。”宋经诚说。

    “宋经诚,人脆弱只是一时而已,春晓在我那儿只待到初四,你自己看着办吧。”周昀枫说。

    “这事情如果好办,你应该就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了,周律师,不要说得好像是帮我的忙。”宋经诚说。

    “哟,宋总,不领情?那不麻烦你,明天我带她去,”周昀枫无赖地说,“反正你从来不缺女伴,今天就算我自作多情,好不好?”

    宋经诚因为他一通电话飞11个小时回来,所幸结果是好的,再坐进车里时觉得浑身松快许多。

    “多谢你,”春晓说,“谢谢你今天推了我一把。”

    “李院长说他会彻查接待处的问题,以后你自己来探视应该也可以了。”宋经诚云淡风轻地说。

    春晓点点头,说:“也谢谢你安排今天的机会,我知道应该不容易,希望没有对你……”

    “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宋经诚笑道,“你谢我推你一把是真的,谢我安排这些就有点言不由衷。”

    “……怎么会。”

    “你觉得我手段不当,走后门,用金钱权势压人,还浪费众人时间。”宋经诚道。

    春晓不言语,她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也许有些迂腐了,可她就是这样迂腐的人,然而宋经诚毕竟是因为她的事才这样做的,她也说不出责备的话。

    “春晓,我真希望告诉你我不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宋经诚道,“可惜我早就是了。”

    春晓看看他:“我一把岁数,还是知好歹的,自己受益时已不会苛责恩主。”

    其实又有点话不投机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哪有那么容易,一句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其间不知曲折几何,所以知音难觅。春晓和宋经诚并不是知音,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占着便宜,宋经诚对长着类似兰胜男脸的女人有几分偏待,春晓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他的赤诚就多几分天然的信任,这种关系细想不禁推敲,然而此刻竟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让他们可以坦诚而无所顾忌。

    这就已经太难了。

    宋经诚笑道:“春晓,我连夜而来,下午又要飞走,你中午这顿饭需好好待我。”

    春晓的银行卡里连四位数都没有,可是她豪气干云:“你想吃金子都行。”

    张华腾上午没接护理中心的电话是有缘由的,最直接的缘由是李梓媛突然从日本杀了回来,比预定时间足足早了五天。她虽然不是进门就满屋乱转找小三,但说话阴阳怪气得让张华腾直怀疑是周昀枫律师不当当起了长舌妇,在她那里搬弄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小心周旋了许久,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李梓媛明显是心情不好,但似乎并不是对他,倒更像是闺蜜团出了什么问题。

    在和李梓媛认识之前,张华腾并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可怕的杀人不见血的组织,毕竟蔡春晓没有闺蜜,她的女性朋友也攒不成团。春晓在法学院里还是有不少朋友的,但往来简单而直白,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组织架构、错综的交流方式、参差不齐的道德水准或者惊人一致的价值取向。总之,春晓就像是他身边的每一个普通人,而李梓媛,李梓媛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新世界里不仅有貌美如花、温柔如水、媚眼如丝的可人儿,还有泼天的富贵。纸醉金迷的生活并非他所愿,可是纵横捭阖的自由呢,直入云端的地位呢,杀伐决断的权力呢?听起来是夸张了点,可那就是他当时的感受,而带给他那一切的女人百依百顺,简单真诚,几乎笼罩着圣光。

    至少当时和随后一小段时间内如此。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富家千金,但高考筛选掉了特别美丽可爱的那批,只剩下聪明得不让男人、让人倍感压迫的那些了。毕业后在体制内夹着尾巴工作了几年,尤其发现了自己的人微言轻,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并没有为他增加什么价值,一文不名的生活反而日复一日地消磨掉了他的雄心壮志,让他早无心再去注意深远幽微的美好了。

    总而言之,之前他身边没有过真正的女人,美得惊心动魄,而又自知,喜欢玩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句句话都仿佛还有一层别的含义,能让人日夜琢磨、百爪挠心一般的。何况这样的女人还能带给他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充满希望的未来。

    他发现李梓媛的隐秘攻势时几乎受宠若惊,完全没想着抵抗就一溃千里,迅速地掉进了温柔陷阱里,事后想想,太潦草了,几乎是埋下了他们婚后一切不幸福的导火索。但幸好还有一层滤镜,她始终觉得他简单、清白、才华横溢却怀才不遇,觉得他不通世故,几乎木讷,觉得他是她拉下水的。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自己的婚姻,将两人加以比较,愈加知道选择上根本没有什么好犹豫,需要小心的是如何操作。他冷静镇定地分析利弊,小心精确地切割情感和理智,他比谁都会演戏,演得所有人都为他扼腕叹息,却又不得不同情,甚至是华月,甚至是父母,最后都站在了自己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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