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春晓的这间公寓是个敞亮的开间,卫生间的门开着,衣柜和床底下也不像能藏一个活人或一具尸体的样子。张华腾其实也不像是个给前妻喂迷药或者毒药的人——这点暂且搁置,历史上忘恩负义、丧心病狂的小白脸的底线一个比一个低。可是春晓去哪儿了呢?她的手机在茶几上,周昀枫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手机壳实在是令人过目不忘,暗绿色,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跟手机型号不匹配,轮廓马马虎虎一致,摄像头那里有奇怪的空白。

    “周律师找我们家春晓有什么事?”张华腾抬着下巴点了根烟,呼出一口烟雾,重音放在“我们家”上,大有一进张家门就死也得是张家鬼的意思。

    这房间反正是脏了,周昀枫想,也迈开长腿走进去,张华腾坐的那个沙发对面还有个豆袋沙发,坐上去气势不佳,远一点的写字桌前是沉重的木椅,拖出来也不好看,周昀枫直接靠坐在了桌上,幸好桌子结实,春晓桌面上又收拾得干净。周昀枫笑道:“我还以为春晓跟张总已经离婚了。”说完挥了挥空气中看不见的烟雾,伸手把窗户拧开了,反正窗口对着张华腾,他靠着暖气片。

    张华腾不跟他计较,慢条斯理地又抽了一口,说:“就算是离婚了,总归做过夫妻,一夜夫妻百日恩,她跟我可是好多……年了。”

    周昀枫知道他为什么故意说得下流,宋氏集团和橡树科技的合作本来不少,宋经诚和自己最近却刻意刁难,甚至都不怎么掩饰,他得罪不起宋经诚,对自己却没什么顾忌,还以为是刘川生的甲方爸爸就是成杜永上上下下的爹了呢。这么个傻缺,当初是怎么跟春晓好上的呢?可见人总是会变的,有的人日新月异,有的人每况愈下,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张华腾以为把他镇住了呢,继续和颜悦色地说:“总听我们家春晓说,周律师平日里对她多有照顾,没想到照顾得这么细致,这都过年了,还来送温暖啊?”

    他拿定了主意,春晓没有那个本事真笼络到周昀枫和宋经诚,她要是有那个本事自己也不会看不上她。一切不过是巧合,反正橡树科技的业绩自有别人背锅,失去一个宋氏也不至于活不下去,他不在乎真得罪周昀枫,但自己这口气是必须实打实地出出来,不然坐立难安,凭什么?

    “周律师是大鱼大肉吃腻了,要清汤小菜换换口味?”他一笑,保养得当的脸上没有什么褶子,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还反射出油光来,怪不得要抽烟,自己也知道自己秽气吧。

    周昀枫也笑,和和气气地说:“张总呢,怎么有空来找春晓?尊夫人不在家吗?”

    张华腾骤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周昀枫跟李梓媛交换了微信。李梓媛跟大部分女人一样吃周昀枫这一款,上次平安夜活动上一见差点没有变成他的毒唯,当时就赞不绝口,这些日子也没少在张华腾面前假假真真地提起……李梓媛跟他是不是在暗中瞎聊?应该不会,可是他可以看到李梓媛发的朋友圈,自然也就可以跟她告上一状……他这么问是在暗示他知道她跟家人去了日本他才敢过来……这不就跟李梓媛那些无孔不入的闺蜜团一样可怕了吗?

    张华腾的神色眼看着肃整起来,甚至全身由里到外都敛得又像个正经人了。有人就是有这种本事,能灵活自如地变出适合在各种场合混的样子,比变色龙高级多了,变色龙只变一身皮,他们可以由里到外、声音神态、行为举止都变化,最高级是毫无愧意,内核有完美自洽的逻辑,外表怡然自得,信手拈来。

    周昀枫觉得厌恶,想起来他们以前的龌龊勾当和现在的虚伪嘴脸,被捉奸在床都能逼各自的合法配偶净身出户离婚,洋洋得意地开始新生活。可惜互联网不是没有记忆,在李梓媛每一张秀恩爱的照片后面都连着一串往事的尾巴,调查员甚至都不用深究,报告就已经足够厚了。

    张华腾坦荡地一笑:“我太太跟春晓也是认得的,周律师可别多想,我不过是怕春晓涉世不深太过天真,要替她把把关。”

    周昀枫点点头,同意道:“那倒真是有必要,人渣太多,吃一堑长一智吧。”

    张华腾自然觉得不顺耳,道:“周律师,夫妻间的许多事外人没法评论,我跟春晓之间多少年的情分,谈不上谁对不起谁。”

    “哦,春晓辞了央企工作给你家带孩子,卖房子供你出国,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混成现在这样,全是自找的。”八年婚姻,多少情分,你轻易就给忘了,你全家欢欢喜喜地跟李氏成为了亲家,举办盛大的婚礼,歌颂天作之合,欺负春晓父母不再孤身一人。

    张华腾并没有脸红,甚至没有动容,只轻蔑地说:“周律师,一知半解最可怕。”

    周昀枫更轻蔑:“知道多了容易恶心。”

    “我就直说了,周律师是黄金单身汉,再怎么挑花了眼也挑不到她一个半老徐娘头上,现在为难我们橡树科技是因为什么?”张华腾严肃到义正言辞,连烟都碾灭在瓷盘里。

    周昀枫都懒得否认或解释,只道:“你要是以为我不是因为她,那来找她干什么?”

    “真是因为春晓?”张华腾一愣,半信半疑了一瞬,又笑笑:“周大律师,早20年,我信,春晓也是一枝花,院里上上下下也不乏追求者,不过现在人老珠黄,我看了都没胃口,周大律师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呢?”

    “早20年你还不配认得她,”周昀枫笑着盯着他,“现在你就更不配在这儿放屁,滚。”

    “周昀枫!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张华腾从沙发上弹起来,睚眦欲裂,“你成杜永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要舔着我们要业务?你现在敢跟我说滚,明天我等着你来给我上门道歉!”

    “道你妈X。”周昀枫说,从自己羊绒大衣的兜里掏出手机,细长的手指开始点击屏幕。

    张华腾觉得他是在威胁自己,李梓媛是贵妇圈著名的醋坛子,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单独来找春晓就坏了。他在橡树科技空有个高高在上的头衔,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买账,根基不稳,一切就都免谈,他不该来,不该喝了点酒生了点气就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等着……

    张华腾撂了两句狠话,匆匆地往外走,样子实在是狼狈得周昀枫都有些不解了,他可没想告状,只不过通过微信给肖博安排工作而已:“找个保洁给407彻底大扫除。把沙发和茶几都换了。”

    肖博会不会奇怪就不管了,反正他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秘书学本科,管理学硕士,装傻充愣学的博士后。

    周昀枫拿了春晓的手机,觉得这屋里也再没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了,春晓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放在外头,明明办公位上还有一些看着就觉得可能有意义的小物件呢。她是随时准备着走掉,离开,所以不费心布置。周昀枫想着,心里又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泛上来,咣一声撞上了门。

    春晓没离开公寓,还穿着拖鞋,周昀枫从楼道往上,一层一层地走。公寓的走廊是凹字型的,奇数层的两头有会客区域,可是他怕她犯傻,偶数层也一一找了,直到9楼才找到了,在一个单人沙发上蜷着,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家居服,脚缩在身子底下,望着窗外出神。

    周昀枫把大衣脱下来围在她身上,惊动了她,她有些惊恐地回过头,发现是他,不解地问:“你怎么……”又笑笑,“房东还是门卫给你通风报信了?”

    “没良心,”周昀枫在她对面坐下,隔空拿手指点她,“就知道记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春晓眨巴眼睛。大衣上带着他的体温,暖和得要命,已经透心凉的春晓舍不得也没有那个骨气拒绝,自己动手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周昀枫看了看她地上的拖鞋:“还能怎么知道,有人通风报信呗,到处都是监控,可惜放你身上的定位器你没带着。”说着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春晓知道他是开玩笑,看到手机顿了顿,问:“……你见到张华腾了?”

    她没打磕绊,可是说出这个名字时的眼神和语气让人觉得心疼,周昀枫觉得她不争气:“他找上门去,你反而躲出来,这是什么道理?”

    “他走了吗?”春晓不接茬,只是问,看周昀枫的表情觉得是没走:“也是,他没对你说什么不好听的吧?”

    周昀枫觉得她语气里竟然还有回护之意,刚才的气也一块儿生起来了:“你还要替他跟我道个歉怎么的?”

    春晓不敢接话,又转头看窗外,天早黑利索了,然而街上灯火辉煌,人车都少,可是人气感觉却旺盛,毕竟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节日,也不知道春晚开始了没有。哦,手机现在有了,可以看看时间,可想想刚才的落荒而逃,连拿过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是他先背叛吗?逼你净身出户,连孩子都不让见,跟你离婚的第二天就发布婚讯,把过去抹杀得一干二净?”周昀枫忍不住说。他确实还有不解的地方,可是他毫不怀疑春晓在其中并没有什么过错。春晓这样的心眼、脾气,除了委屈自己是一把好手,对谁都对得起。

    春晓看着窗外,说:“05年我爸爸生病,他每周陪我回家,有时候火车票买不到,他就练出一手开夜车的本事。”

    周昀枫默然,春晓却继续说道:“后来我妈出车祸,也是他陪我料理一切。二老的墓碑上还有他的名字。”她那时才大二,他正在保研关头,为了她没保上,可当时一句怨言也没说过。如果那时不是有他,她一定会留下更多遗憾。

    “你父母是什么样的?”周昀枫温柔地问。只有电视剧里那种美满家庭才能养出春晓这样的孩子吧?知道感恩,顾念情分,相信爱情,即便是被抛弃背叛,也不怨愤,连口出恶言都不曾。

    周昀枫没有结过婚,在他看来如果有一天结了婚,左不过也是理性选择,取长补短,各有所需。他没有爱一个女生到想要娶她过,更不要说什么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能像他家老头子那样只娶过三个、最年轻也比儿女大上十几岁就不错了。他母亲虽然只结了两次婚,可是每次也不过是各过各的,不仅夫妻各过各的,连孩子也并不亲热,一年半载不见并不会想念,只要三节的礼合心意就是孝顺。

    “爸爸是老师,开放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分配到张北,教了一辈子书。妈妈在学校做过后勤,不过一直说她是我们家的后勤部长,心只铺在我们爷俩身上。”春晓笑笑,眼里有泪花,不愿让他看见,就拼命地看窗外。他们走得太早了,爸爸是患了胃癌,发现时就晚了,手术后各种情况,在医院撑了四个月,妈妈是劳累得精神不济,在医院门口被车撞了,还以为没事,挣扎着要去看爸爸,结果倒在了医院楼道里。生死虽不是一瞬间,却也太快了,春晓还没纳过闷来,他们就都走了。她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再大一点,再能干一些,是不是就能避免这一切?如果她不是只知道埋头学习,如果她能留在父母身边上学甚至工作呢?她怨自己,但怨没有用。她知道自己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就像妈妈含笑埋怨爸爸的话一样,他们爷俩注定了一生两袖清风,曲高和寡,不合时宜。

    “他们天上有知,看到你现在这样,”周昀枫说,“是可以放心的。”

    春晓没想到他这样说,诧异地转过头来看他。任谁也不会觉得春晓现在的样子过得去,何况是眼高于顶的周律师。可是他认真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他说的轻声,然而周围安静,于是掷地有声,字正腔圆得滑稽。春晓怔了一下,无奈道:“我可谢谢你吧。”

    周昀枫故意道:“只是谢谢?没觉得难得遇一知己?”

    “不敢,”春晓裹着人家的大衣,却不肯说句软话,“周大律师青云之志,不敢高攀。”

    周昀枫看着她终于有一点活气,心里松了松。并不是爱情的丑陋真相藏得多深刻,而是局中人自己不肯清醒,不相信即便相爱过又如何,爱情不能长久,随便一点诱惑就溃塌,你念着他的好,他呢?他闯到你家里,你吓得……

    “那你为什么逃出来?”周昀枫问。

    “不想看到他更不堪。”春晓毫不含糊地说,“怕会忍不住想揍他。”

    周昀枫嗤了一声,过了半晌,问:“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春晓看他:“为什么问,他总要走的,你不能陪我去把他赶走吗?”

    周昀枫摸了摸鼻子:“他已经走了,我把门撞上,忘了想你带没带钥匙。”

    春晓无语,木然地看了他两秒,从大衣里伸出手拿自己的手机,周昀枫又补充道:“房东全家去了东南亚,初五回来。你就没有备用钥匙吗?”

    有是有的,可是也一并放在房间里,她总是做这类没头没脑的事。春晓又无语,想了想开锁公司的价钱和四晚酒店的房钱,尚未拿定注意,周昀枫又道:“你可以去我那儿住两天,你别误会,我春节期间都不在。”

    周昀枫的公寓房门是密码锁,他在春晓面前输入八位数的密码,打开门站在门口说:“你被锁在外面算我有一半责任,所以你别客气,尽管自便。”

    春晓见他连进门的意思都没有,问:“你不给我划一下可活动的区域,什么能动,什么千万别碰?”

    “那多不好,我要说哪个房间不能走进,你还不得以为门后面是我历任妻子的头颅?”周昀枫说,“去吧,这两天就当成自己家。”说完潇洒地转身就走了。

    春晓确实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的大方,毕竟他工作上都是谨慎到严苛的,而且谁家里没有些不能给人白白看到的东西呢?她狐疑着在玄关上蹭过了自己的拖鞋——明明什么灰尘也没有,走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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