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的头很晕,谢言玉指尖所带来的触感,不光是酥麻,更让她觉得从伤口中心向外半径都传来一股微妙的感觉。
痒,钻心的痒。
她努力找出一丝理智,将手艰难的覆在谢言玉的手上,“伤口难看,别看了。”
如谢言玉这般风度极佳的人,自然不会让三七为难,他轻笑一声,将手收回,语气波澜不惊,“所以,三七,我们不会和离。”
如此笃定,三七心中小人起了一身反骨,隔着一张小几,她将身子腾起,“谢言玉,你是在赌?还是吃定了我?”
微微凝固的伤口,因为受力又再次裂开,滚烫的鲜血将纱布染成了血色。
谢言玉长眸轻闪,不动声色的避开话题,“三七,这可怎么办,我费尽心思的想庇护你,可你却总有法子使我心疼。”
说话间,他长臂一伸,单手扣在三七的腕骨之上。
五指轻翻,顺着纱布的尾端缠绕,削瘦修长的手指将其越缠越紧,及至最后一圈时,谢言玉停顿了一下,伸出左手,慢慢扎了一个漂亮又复杂的结扣。这结扣显然比三七胡乱包的要漂亮许多。
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形似美玉,这样的一双手竟出奇的会安抚人心。
三七不自觉震退了一步,重新坐回了榻上,她抚着结扣,被男色所迷下,很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对我可有真心?”
谢言玉闻言漫笑,这一刻的他狂放不羁,身上清贵之色早已不见。他像是世上最好的酒客,酿着最淳的美酒,“你知道的,我已习惯有你陪我。”
呢喃低语,压低的长睫下染了层绮丽的色彩,薄唇间的艳色更是诡谲。
三七眼睛有些发直,视线更是随着那上下开合的薄唇闪动,半晌,她弯眸垂下,声音有些低落,“夫君,你是生来就这么会说话,还是在哄我。”
若要人心甘情愿的卖命,必须要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面前,而驭人之术,攻心方为上策。
从谢言玉房中出来的时候,三七的脑海还昏昏沉沉,直到她走到院中,看到那被鲜血染红的落叶旁时,才忽然惊醒。
三七懊恼的回过头,望着那扇紧闭的窗,不甘心的咬了咬唇。
沉沉黑夜,静的让人心慌。
一个奇怪样式的鲁班匣静静的放在桌前,三七紧紧的盯着它,半晌,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匣子。
*
三日后。
这天,三七收到了齐国公府的一封请帖:八月二十琼台赏菊,不见不散——朝颜。
从认识谢言玉以来,朝颜便常常出现在三七的耳中,众人口中的朝颜落落大方,高贵典雅,与谢言玉堪称良配。
可自从谢言玉成婚后,朝颜这个名字就渐渐从众人口中消失,所以是什么让这位谢言玉的前未婚妻,忽然发请帖给她。
三七摸着烫金滚边的请柬,若有所思。
八月二十,宜祭祀,禁出门。
这日,三七起了个大早。
时下贵女宴请再是寻常不过,今日儿不是这家过生辰,明日儿就是那家赏花宴,而如今日这般,人到的极全的还是不多。
庭院深深,凤亭水榭,恢弘的壁饰如大兽般蛰伏于柱间,光是入园便看到这般景象,不难看出这座府邸所富含的底蕴。
而入了抄手回廊,尽头处则一左一右的分了两个岔口,正中央,向前凿出了一条石子小溪,里面清澈的水波脉脉流淌。
无数个贵女零零散散的席地而坐,喝着酒儿的,拈着花儿的,她们或是嬉笑,或是打闹,总之氛围相当美好。
只是这种美好,在三七到来后,停了一滞。
三七低头看了看身上烟青色的儒裙,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怎么穿的这般沉闷?”
“虞姐姐,像那种整天粗糙惯了的人,哪里懂得朝颜姐姐的心思。”
“就是,谁不知道,赏菊宴要以菊花的各种颜色来穿衣裳,方才符合今日这场宴的调性。”
“真是白瞎了这一场宴席,无端叫人觉得晦气。”
今日赴宴的贵女们不是不知道三七要来,或许她们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着看三七的笑话。
三七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便一个人静静站在那儿,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丁香有些生气,恨不得冲上前去,“夫人,这群贵女们忒坏了,这般取笑我们,是忘了我们身后站着的是谢家吗?!”
“随她们去吧。反正我今日来并不是来赏菊的,只要我不搭理,她们挖苦两句也就罢了。”三七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丁香不忿,“夫人,您就是这些事上太无所谓了,才会让她们这群人分不出好歹来。”
三七面不改色的绕过小溪,寻了个空地坐下,“你也只知道我身后是谢家,难道她们不知?正是因为我嫁给了她们削尖了脑袋,都想嫁的谢言玉,她们才会如此罢了。”
丁香不禁哑然,原来夫人什么都知道……
果然,一群贵女们见三七不接招,也失了兴趣,很快又三三两两的结伴说着话。
泉水涔涔,浮光掠影,不愧是上好的景。三七有心想做首诗,可脑袋空空,连这句话还是看谢言玉曾经写过的。
算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文化人。
百般无赖间,三七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那些贵女们嬉戏,忽然,一个穿着碧色婢女服饰的丫鬟撞了过来,她本可以让开,可却冷不丁看见那丫鬟手中攥了一个白色的字条。
三七避开的身子停顿,不动声色的接下了那张纸,展开一看,上面写了几个字:百熏芜香。
纸张很薄,字很短,三七看过便将纸条折好,收入袖中。
一旁,小溪边不知谁喊了声,“朝颜妹妹。”
人还未到,那边的贵女一窝蜂的挤了过去,三七的眼睛跟着她们游走,只见烈日高悬,远处有几个婢子簇拥着一少女款步而来。
风很大,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坠着东珠的丁香色绣鞋,一袭淡紫色月花裙服帖的裹住少女较好的身姿,明眸皓齿,大气温柔,确实是时下贵女中佼佼者。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首先得是朝颜身上没有那枚碧绿色的玉佩。
三七的双眸瞬间眯起,心尖处无端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身体的凉意传遍周身,她的手慢慢捏紧,指腹都泛出抹不正常的白。
袖口里那枚玉佩,被她握在手中,又一点一点仔细的描绘玉坠上的图腾。
一弯,一勾,与朝颜身上的那枚玉佩毫无差别。
呵……
三七嗤笑一声,将玉佩收好,眼神冷冷的看着那边。
“朝颜妹妹今日怎来的这样晚。”户部侍郎的女儿沈如梅上前迎道,“来的晚了,一会可得罚上三杯。”
“你个狭促鬼。”朝颜大方一笑,颇为宠溺。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接过酒杯饮了满满三杯,酒毕,她拿丝帕压了压嘴,这才朝着三七的方向望去,“想必,这一定是三七妹妹吧。”
三七对此人并无好感,若不是为了弄清那枚玉佩的来源,她是连应声都不想。
方才席上众人反应,她都知晓。因此也懒得废话,单手按着坐下长椅,竟笔直一跃朝朝颜而来。
众人被此举吓得掩嘴发出惊呼声,竟无一人想起要拦住她。
朝颜在一众女郎当中,个头算高挑了,可与三七一比,又矮了半截。
四目相视,三七的眼神很冷,身后吹起的热风卷起她的衣裙,将她高挑的身姿勾勒成一张满弦的弓。
蓄势待发,蓬勃生长。
此刻众人才想起这人除了是谢言玉的妻,同时也是皇城中唯一一个女人为官者。
三七没有去理会旁人惊恐的眼神,也没有片刻犹豫,而是直接低头,将身子埋在朝颜的颈背处。
滚烫的呼吸,如附骨之疽严密贴合,朝颜竟吓得动也不能,“你,你想干什么……”
“你好香啊。”这香味可真熟悉啊……
说不清是调侃,又或者是嘲讽,三七深深的吸了口气。
原以为这个让人讳莫如深的锦衣卫统领,会说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话,万万没想到会道出这样一句。
众人目光变得不屑,有人道,“真是没见识。”
“连个好香都没闻过。”
“是啊。”
议论声此起彼伏,而过于逼近的身形投下一道黑色的阴影,一动不动,似乎并未听到众人的奚落。
朝颜忽的一笑,笑的如瓷娃娃过于完美,声音也脆生生的,“此香名为百熏芜香,是采用四时的露水,四季的雨水,加上特有的香料放在梧桐树下,熏制一年方可而成。此香味道持久不散,可维持百日之久。”
时下风气效仿魏晋,男女可同桌而坐,一同而食,因此并不大注重男女大防。
可女儿家的熏香极为私密,除了衣鬓贴香,极为亲密,一般是沾染不得。
所以,谢言玉那日生辰是去见了朝颜,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沾染上女儿香。
是相拥对视,还是花前月下……
几日前谢言玉落泪的那幕,还映在三七的脑海中,每每想起郎君为舍不得自己而难受,她心中便欢喜不能自抑。可若是这份心意,还给了旁人,她该如何?她能如何?她会如何?
三七眼中多了一分嘲意,她轻挑着眉,将手抬起,又以内力为刃,迅速斩下朝颜垂在鬓间的一缕发丝。
发丝折射出锋利的断面,在周围不断的惊呼声中,三七眸子里闪过一丝挑衅。她勾唇一笑,脚尖轻点,一跃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