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二皇叔他......”

    周飞策有些心虚,看一眼子书律,又被他眸中肃意骇到,移了眼神盯着桌上砚台,将心中所想一一告知:“二皇叔今晨谏言,说要从宗室子弟中替朕擢选伴读。朕知他的意思,不过是想把翰哥哥送到朕身边罢了。可二皇叔一番言辞恳切,句句皆是为着朕好,朝堂之上群臣皆在,朕也不好立时就驳了......”

    子书律看着小皇上,脸色愈冷。

    他如何不知,陛下说什么不好立时驳斥,不过是心软慈悲,又不愿去做这恶人,只想着将一切推到自己这位帝师头上罢了。

    小皇上年岁尚幼,虽偶有些孩童举动,面上看起来又纯澈无害。可若真把他当个稚子看待,当真以为他心无成算,才是愚蠢。

    宁王自以为是眼比天高,看不透这一层。子书律却与他不同,他善于从低处看人,习惯先将人的品性最低处看准,再往上看,如此无论对面之人智谋如何高绝,他也有应对之法。

    收了面上冷意,子书律唇齿间复念道:“周弘翰,宁王府世子。”

    周飞策仰头看他,小脑袋用力一点:“正是。翰哥哥是二皇叔嫡子,二皇叔嘴上说着从宗室子弟中擢选,说什么六艺皆考,绝不徇私,可他若想让翰哥哥做这伴读,定然有的是办法。”

    宁王府世子周弘翰......

    子书律垂眸,想起曾于宫宴之上见过这位世子,也遣人打听过,是个聪明不足,憨顿有余的。只可惜宁王桀骜雄心,膝下却只此一子,纵然知他天资不足,也只能尽力将他往上扶。

    “子书先生觉得......朕该如何做?”

    周飞策小心翼翼开口问他。

    子书律抬眸与他对视,唇角微扬,面上一派春风无虞,“陛下可愿让宁王府世子来做伴读?”

    周飞策自然摇头,“翰哥哥待朕虽好,可那是不涉朝堂。朕怕,若是翰哥哥当真做了伴读,二皇叔又在背后指使撺掇,不但害了翰哥哥那般纯善的人,还坏了朕与翰哥哥的情分......”

    “臣倒是觉得,陛下既知宁王所想,倒不如顺他一次,承了此事。”

    周飞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不敢置信此话居然出自先生之口,“子书先生之意是......”

    南书房里间一张书桌两侧,当朝天子与帝师对坐。殿内寂静无声,门扇紧闭无风泄露。书房里间并不算大,说话之时回音浅浅。

    子书律与小皇上对视,默了一刻,才缓缓开口:“宁王府世子周弘翰资质平庸,才学方面无甚建树。虽无所长,却胜在秉性纯善,未承其父野心,尚可教化。陛下既有防人之心,大可应允宁王擢选伴读之议,将此人留在身边,一可借伴读之事牵绊宁王,予臣时间探查宁王身涉桩桩件件,二可把控世子,若有朝一日陛下与宁王真到了毁冠裂裳的处境,可将世子攥成掌心一枚棋,一柄剑。”

    *

    这一日,子书律在乾阳宫同陛下议事,未时正刻由孙少监送至建福门,刚出宫门,就见天色忽变。

    上轿之前,子书律停步抬头,望见天际之上沉云朵朵,风雨之势已见隐约。

    一滴雨水毫无预兆砸下来,正中子书律眉心,沿着眉心滑向鼻梁,最后从他高挺微翘的鼻头掉下去,于地上晕出一枚小小印记。

    子书律低头,抬手轻拭掉雨水痕迹,撩开衣衫下摆,进到轿中。

    晴了几日的天,忽然就缠绵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来,至夜不停。祁阳宫配殿耳房中,怀袖捧脸坐在窗前,眼睛看着檐下成串的雨丝被宫灯一打,都泛着红黄波光,像是镀了金,蒙蒙向周围发散着。

    看着看着,怀袖只觉那串串雨水连成一片,像一片血雾。就在那朦胧血雾中,听着耳边雨声滴答错落,白日的心思,反倒渐渐明晰起来。

    今日先生走后,长公主虽未应允自己求太医看诊一事,可茉心姑姑一番话,倒让怀袖品出些门道来。

    这场雨后,便要入秋了。因着暑热已退,雨夜凉风一卷,未着厚衣的身子顿起战栗。怀袖一人在房中,她虽同其他宫女一样住在配殿耳房,却因有子书律这层照护,可以一人独居。

    屋内空荡,烛灯微弱,风从全开的窗户吹进来,贯穿屋内,呼啦一声将桌上仅燃的一盏烛灯熄灭。

    夜深了,钟鼓楼的击鼓声从遥远处传来,于风雨中打着颤儿,悠悠落到怀袖耳中。

    已是子时正刻了。

    熄了灯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外头廊上宫灯透进几丝微光,徒在墙上映出薄薄人影,想看清,却很难。

    怀袖抬手将自己所穿外衫解开,衣衫从肩头滑落的瞬间,萧瑟凉意骤然袭满全身。

    她知道不该如此,却抑不住心内的澎湃追问之声。屋外雨声渐渐大了,等一片密雨哗啦落下后,屋内的怀袖只着单薄里衣,瑟缩在窗前,任由外间冷雨凉风加身。

    薄衣沾水,紧贴在她身上,勾出她姣好身材,纤细而流畅,水一般锻造。

    这一夜几时去床上睡下的,是无论如何回忆不起来了。翌日天光照进来的时候,怀袖头脑昏沉躺在床上,昨夜被冷雨湿透的里衣已干了,松松裹着身子,薄被不知何时也被踢开,只剩一角虚虚搭在脚背上。

    身子像被丢进火盆中,从里到外都是滚烫的。偏偏一颗脑袋又像被人拎着跑了百来里路,脑浆浑浊散成滚粥,又晕又痛,难受到了极点。

    怀袖闭眼躺着,睡不下去,也起不来。她知道,自己这是如愿病了。

    她的身子本就是不好不坏,未大病过,却也免不了有些风寒小症。虽不知从前许多年如何生活的,可这几年在帝师府,却是实实在在被精贵娇养的。半分费力的事不曾做过,十指除了写字抚琴喝茶吃饭,几乎无用。初春隆冬之时,受点冷风一吹,也是要咳上两声,弱弱歇上几日的。

    只是在帝师府时,子书律将她照顾的太好。从入冬到初春,暖耳斗篷,手炉暖椅都不曾断过,厚毛皮的冬衣斗篷更是在韶年轩堆了满满一柜。

    甚至是韶年轩取暖的炭火,都是陛下赏给帝师的红箩炭。子书律自己不曾留用一块,凡有赏赐,一应搬到韶年轩。

    怀袖这点小心思,若在子书律眼皮底下,要实现当真有难度。可如今她在岐阳宫,没了先生照护,想伤自己的身子,太过简单了。

    长公主进来的时候,便看见怀袖躺在床上,一张脸已经烧的通红,平日亮晶晶的眼睛这会儿也蒙了惨色,看着可怜极了。

    子书律送来的人病了,长公主自然是要差人去帝师府上传话的。刚开口吩咐了茉心去办,就见本还晕晕乎乎的怀袖强撑着要坐起来。

    丰宁皱了眉,上前一步轻轻按住她的肩,语气虽冷,却还是有些关心:“病成这样,还想做什么?”

    怀袖发了高热,已经有些意识迷糊,但还记着心中要紧事,挣扎着坐起身,用仅剩的力气开口。只是一开口,才发现声音竟哑了,“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莫、莫将此事告知、告知先生......”

    茉心搬了一把缝有软垫的圆凳过来,扶着长公主坐下。

    耳房中也没有旁人,丰宁撑着茉心的手坐下来,看着怀袖不肯躺下,又如此说,大抵已经猜到她突然生病的缘由。

    前几日乖顺倒没发觉,突然瞧见她这一面,才发现这竟也是个死犟的,同子书律那人,还有几分相像。

    “子书先生托本宫照看你,你既病了,本宫自然是要差人去传话的。”

    丰宁只当瞧不出她的意思,“若你在岐阳宫出了什么差错,本宫也不好给子书先生交代。”

    “殿下......”怀袖嗓子发疼,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刀刃刮在柔嫩血肉上,说一个字,便狠狠痛一下,“先生伤重还未痊愈,昨、昨日又进宫与陛下、陛下议事......怀袖不过寻常风寒,便不要、不要惊扰先生休养、养了......”

    丰宁看着她,面色凝重,一时沉默。

    怀袖手肘撑在床榻上,又尽力坐正些,忍着头脑昏沉和喉间刺痛,又道:“殿下与先生曾、曾为旧识,情谊不比旁人,想来殿下也、也不愿先生带伤奔波的。”

    连旧时情谊这等话都搬出来,丰宁看着怀袖,精细描摹的长眉皱起来。沉默片刻,看着她几乎就要晕过去,竟也无可奈何,只叹了口气道:“你与你那先生,倒真是一路人。”

    都是对自己极狠的人。

    丰宁终究还是命人去传太医,只说是自己要看诊,并未提怀袖的名。等到太医进到耳房,得知长公主是传自己给一位宫女看病时,想逃也晚了。

    丰宁长公主就坐在床旁,面色一如既往的冷。被召来的宋太医瞧着殿下面色骇人,也不敢多问多说,赶忙从药箱里取出一方白巾,盖在怀袖手腕上,认真号起脉来。

    怀袖是风寒所致高热,宋太医稍一把脉问询便可诊出,见长公主并未开口说别的,只当是寻常看诊,收了白巾便转身对长公主行礼回话:“回长公主殿下,臣观这位姑娘脉浮紧,舌不红,苔白,且全身酸痛,无汗但头重身痛,当是风寒郁闭所致高热。虽不要紧,但也当及时辅以汤药,莫使高热寒症延至心肺才是。”

    丰宁稍一点头,“宋太医循病开药便是。”

    宋太医赶忙作揖礼,“臣这就去开方子。”

    丰宁还未允他下去,就见怀袖面露急色,似有话想说,“还有何处不适?”

    宋太医听得长公主如此说,也转头去看怀袖,见她面色较之先前更红更急,医者之心也起,关切问道:“姑娘可还有何处不适?还请如实告知。”

    “太医......”

    怀袖说话极为费劲,喉头咽了几下,才勉力问出最想问的那句话。

    “除风寒之症外,太医可、可还诊出什么病症来?”

    宋太医脑中稍一回顾方才所号脉象,并不懂怀袖问话背后深意,“据脉象来看,姑娘除风寒高热之症外,并无其他病症。”

    怀袖撑在床榻上的手肘一软,整个身子都险些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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