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时宜眼神微凝,将目光落到那抹红影儿上。

    好似桃枝吐苞,玉骨冰肌,浑然天成,那身锦衣红妆骤然出现在这方破庙里,突兀又扎眼,而苏时宜,却只着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素衣,因为席地而坐的缘故,连袖子上都带了脏兮兮的尘土。

    她自下而上仰望着那个人,先一步替九安回了话,“姑娘哪位?”

    那人轻笑了一声,这才将目光落在苏时宜身上,下巴微微扬起,神情中带着明显的轻蔑,声音却清脆空灵,很是好听。

    “江家后人,江若瑶。”

    江家……

    苏时宜眉头一皱,又是哪个她不知道的豪门大家?

    话还没问出口,就听庙堂另一边先传来一阵窸窣声,而后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连滚带爬的站出来,停在江若瑶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似乎有些忌惮,畏畏缩缩的不敢向前,双手在胸前不断揉搓,犹豫了片刻,才大着胆子问出一句。

    “江老太公……出山了?”

    “爷爷老了,耳鸣眼花,也走不动山路,要想求医问诊,去西寰山脚排队,等我的父亲……”江若瑶顿了顿,“江一鸣。”

    原是同门。

    苏时宜这才又认真打量起江若瑶。

    只是那人明显不是个好说话的主,草草一句话打发了乞丐,便又将注意力落到九安身上,她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从腰间袋子里掏出了一枚艳红丹药,随手抛给九安。

    “灵丹妙药,可医百病,可解百毒,公子不妨一试?”

    倒是好心,只是不知道这份好心里带着几分真几分假,苏时宜从九安手里接过丹药,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江家医术到底是什么水平她不清楚,可是扬言医百病的药,一定是假药,毫不忌讳地用这种江湖骗术,也不怕砸了自家招牌。

    她仔细分辨着其中的药材,不忘同那人搭几句话,“世间竟有这么好的药,我长这么大,竟然从未见过。”

    江若瑶也毫不客气地认下来,“宫中圣手江一鸣研制出来的药,寻常人又怎会见到?”

    “宫中圣手,江一鸣,”苏时宜故作若有所思地样子,“这么珍贵的药,不知姑娘想卖个什么价钱?”

    闻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古怪东西,比起她先前喝的奇怪药方,甚至可能称得上是好东西,药性温和不至伤人,或许真的能有几分效用。

    江若瑶却不屑地笑了一声,“有市无价,卖不卖、卖多少,全在我的心情,今日我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这颗,就当送的见面礼。”

    倒是挺爽快。

    苏时宜将手中丹药转了两下,又递回到九安面前,“既然是姑娘好意送你的,不妨一试?”

    有便宜哪能不占,九安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他看了苏时宜一眼,动作麻利的将那颗药扔进了嘴里。

    苏时宜静静地守着,一边注意着九安的脸色,一边不忘朝江若瑶打趣了一句,“江姑娘与他一见如故,我也与姑娘一见如故,既然都是一见如故,不考虑也赏我一颗?”

    “你?”江若瑶的注意力也在九安身上,骤然被苏时宜一问,脸上露出几分惊讶,而后荒诞一笑,“你也配?”

    说话可真难听。

    好在她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只觉得有些可惜,如果是像瑾月这么好的女子,又是医门世家,她还挺有兴趣结识的,不过这种性子,就算了吧。

    她虽然每日闲得发霉,却不想给自己找罪受。

    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苏时宜没再说话,索性用手垫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九安身上,不再理会她。

    江若瑶显然不在意旁人对自己什么态度,她就这么笔直的站在那里,没说离开,也没再靠近,直到九安脸上重新添了一点气色,衣摆才轻轻一动,那抹清脆的声音再次传来。

    “药效虽好,可治标不治本,若想彻底解毒,十日后来城西青岚雅舍见我。”

    她似乎笃定了九安会去,言罢便拂袖转身,并不多留。

    可还未踏出庙门,步子却被挡住了,方才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位妇人猝不及防地窜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抱住江若瑶的腿,猝然张口,沙哑的声音便盖过了庙里的窃窃私语。

    “求江贵人开恩,也将那药赐我一颗吧!”

    她衣衫陈旧破烂,脸上却很干净,话一出口,泪水便从眼眶中涌出来,随着她的动作被摔落在地面上,滚上了一层灰黄的尘。

    苏时宜的目光从那滴泪珠移到妇人身上,就听江若瑶用清冷不耐的声音回了一句,“叫花子也配跟我讨药了?”

    “贵人开恩,我女儿高热已有八日,所有法子都用过,人醒不过来,我再没法子了,贵人,她才五岁,求贵人开恩,求江老太公开恩啊!”

    红影背对着苏时宜,看不见表情,她只看到江若瑶抬起脚,将那位妇人甩开,默了片刻,才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滚。”

    而后头也不回的出了庙门,不多时便消失在视线当中。

    冰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雪势不止,纷纷扬扬的甩进庙里,化成水,湿漉漉铺着。

    妇人不死心也跟出了门,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摔在庙前的雪地里,她没有再追上去,就这么瑟缩着身子跪着,一直跪到雪花扑了满身,才将整个身体伏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苏时宜眉心轻锁,强迫自己不去听那阵哭声,对九安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九安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位妇人身上,愣愣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的哭声终于小下去,雪花落了满身,那个身影一动不动,九安的气息也慢慢变得平稳,他轻轻开口,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苏时宜说道。

    “这几日在山上,我总做一个梦。”

    苏时宜半合着眼睛,微微点头,“嗯。”

    “我梦见冰天雪地,雪花纷纷扬扬,如同今日这样,有一个穿着单薄素衣的妇人,也像她这样跪在雪地上,在她的不远处,有两个孩子。”

    九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睡前故事,“我看不清他们在何处,只能隐约听到那两个孩子的细微对话,伏在地上的那个男孩声音很急,似乎是像让面前的女孩替他去寻什么人,而那个女孩……”

    他的目光回落,嘴巴微微张开,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苏时宜心不在焉地听着,发觉没了声音,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对他回道,“然后呢,那个女孩说了什么?”

    薄唇又张开了一点,九安如同梦呓般,他没有回答,反而用更低的声音回问,“那你呢,你梦到过吗?”

    莫名其妙,讲故事也没头没尾的。

    苏时宜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心思不在这里,也就漫不经心的结束了这段对话,“我睡眠很好,从来不做梦。”

    而后抬脚走出庙门,走了几步远的距离,不远不近的站在了那位妇人身后。

    妇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雪花扑在脊背上,她顶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睫毛被雪花砸了一下,苏时宜抬手去擦,声音不轻不重的,“那个孩子……如今在何处?孩子的父亲呢,又在何处?”

    妇人的身体轻轻颤了颤,过了许久,她才从雪地里直起上半身,只是依旧跪在那里,背对着苏时宜,一副颓然之象。

    “死了,城里的郎中说,少一味药,那药贵得很,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南娆山上有,”她似乎是想笑,扯动嘴角,半张脸都抽搐了一下,“六日前上去的……官府封山两年了,是个人都说,那地方去不得,他却说见了从山上下来的脚印……那笔钱,也不是凑不出来,他走的第二天,旁院的庄姨就把这钱送来了。”

    她大概是没对别人说过这些,也不管苏时宜还在不在身后,颠三倒四的说个不停,“他说能采回来,可这病不等人啊,我见不着他,只能先拿了钱去买药,颖颖喝了这药,竟是不见好,原是说有用的,喝完以后却连人都醒不过来了。”

    “怎么就突然没用了呢?”

    “你说,天寒地冻的,他从哪儿看到的脚印,那是狼披上了人皮踏出来的,专门勾人往山上去!”

    她这才咯咯笑出声,“我也不是什么叫花子,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我还说今年给颖颖做了新衣裳,特意带她出来裁的布,这都快要年关了,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还没做完呢。”

    “我还得做完,走的时候,总得给她穿上。”

    苏时宜抿了抿嘴,她没接话,伸手将妇人从地上拉起来,“别说这些丧气话,先起来。”

    或许是跪的太久的缘故,膝盖上化掉的雪又结了冰,整个人颤颤巍巍的,苏时宜将头低下一点,仔细看着那双眼睛,试图将她的神智拉回来。

    “你先听我说,那孩子如今在哪儿?先带我去看看,”她见那双浑浊的眼睛几乎瞬间亮起来,只能将话锋一转,先把这抹希望压下去,“我学过几年医术,但学术不精,不一定有用,你且不要抱太大希望。”

    可惜那后半句话,妇人终究是没听进去,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大概是生怕苏时宜跑了,手抓在她的胳膊上,几乎嵌进了肉里,“贵人,贵人救命……”

    苏时宜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又不忍用太大的力气,只能耐心又道,“你冷静一下……”

    “多少银子都成,我都能凑!”

    她像是已经疯了,苏时宜莫名有些害怕,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你先听我说,我现在对那孩子一无所知,不一定能救。”

    这句话说得很急,连带着气势也弱下来,她不得不退开两步,想着先躲开妇人的纠缠,身体一倾,却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只手上。

    九安一手将苏时宜的身体稳住,另一只手擦过她的发梢,扯着妇人的胳膊将人拎远了一些,而后抬步挡在两人中间。

    “想要你的孩子活命,就安静点,”他的话不重,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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