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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之劫

    她听见玄音朗朗,钟磬洪鸣,竹箱外金粟一地,吊帘间天光刺眼,血腥气将她包裹,如潮血液顺着褐网流淌滴落,流入她的脖颈里。

    眼前月白衣角上的青竹被染成绯色,她听见少年开口——

    “嫣儿别出声,阿兄会来找你的。”

    阿兄一定会来找你的。

    -

    崇嫣苏醒时正靠在行进的马车壁旁,西北的风裹挟着细小沙粒落在她眼睫和手中冷掉的馕上,她抖了抖馕面,沙粒如晶粒,扑簌簌掉落。

    西北这条商道,直通苍山关,而苍山关旁便是戈壁,商队五日前进入西北地界,走了几日,风带来的沙子一日比一日多。

    好在再行进两日便是无庸城。

    听闻自霍家军镇守苍山关后,年年扩建无庸城,原本荒芜的关隘之城逐渐可与幽州、崇州这些关内大城媲美,更有他们这样的商队慕名而来。

    而崇嫣虽在商队,却不是商队的人。

    她乃上京武隆镖局镖师,主走信镖,此次奉镖局大当家之命送信至无庸城霍府,因西北这条道向来凶险,她便扮作男子付银子给这队西行商队,让商队捎带她一程。

    崇嫣将馕撕碎洒在身侧,停在马车篷顶的镖鸽飞下来,在崇嫣身侧啄食。

    做完这一切后崇嫣才曲起一条腿,从怀中掏出一本札记来,札记已经记了大半,都是碎而再碎的梦中情景,她指腹摩挲着纸页上的墨迹,趁着空闲时又一次细细回忆自己方才所做之梦,闭着眼,在脑海里一帧一帧翻找,生怕错过了新的线索。

    她无根无蒂,那偶尔梦见的年幼旧事是她寻找家人的唯一线索。

    而毛笔墨迹已干,札记上未落一字——她已许久没做新的梦了,就连梦中阿兄的声音也在年岁砥砺下模糊不清。

    陡然,哆一声,一支箭带着鸣镝射入商队中,銮铃猛响,商队几处骏马受惊嘶鸣,整队车马骤然停下。

    她这辆马车的车厢内也叮叮砰砰一阵响。

    崇嫣忙将札记塞入怀中,一手扯住缰绳极力安抚受惊的马,待马车安定后,转身掀帘入了马车厢内。

    只见马车里扎着独辫的商队姑娘扶着桌案,受惊般白着脸。

    “水儿,没事吧?”

    水儿摇摇头:“没大碍,多谢阿晏哥哥稳住车马。”

    她随崇嫣出了车厢,前后马车都有商队成员钻出来查看情况。

    崇嫣凝神远眺,远远见一队人马驰近,马蹄声不断,入眼一片烟尘滚滚。

    此地荒芜,来的不是官府的人,那便是劫道的沙匪了。

    商队最前方,领队领着两个仆从上前去迎迫近的马队。

    崇嫣观察着那杀气腾腾的马上诸匪,伸手默默去解马身上的皮套。

    水儿伸手摁住她的手臂:“阿晏哥哥莫慌,领队前去交涉了。”

    水儿指着射在第二辆马车壁上的响箭:“阿晏哥哥看到那响箭没?响箭一发,便是沙匪在警告商队,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有性命之忧。”

    “我没想妄动,不过见机行事,”崇嫣顿了顿道:“那些沙匪看起来不好惹。”

    “阿晏哥哥有所不知,西北这条道上历来如此,若商队遇沙匪劫掠,只需交一笔买路钱,余下行程便都可安然无事,其他沙匪见这商队车壁上已有响箭便知被劫过,便不会再劫。反之,若有什么异动,反而会出乱子。”

    听罢,崇嫣收回了手,她手臂一震,袖管里峨嵋刺悄然划出一截至虎口,崇嫣不动声色地与水儿一起望着与沙匪交涉的领队。

    只见那沙匪驾马行至领队前,故意使马前蹄高高扬起,领队狼狈后退跌倒在地,装银两的袋子落在地上,钱串子散落一地,惹得众沙匪哈哈大笑。

    领队交出的买路钱,沙匪没收,众人皆白了脸色。

    异变陡生,领头的沙匪一刀砍倒领队,举起刀大喊:“要女人,和货!”

    话音刚落,反应快的商队成员立马驾马车四散奔逃,而沙匪们如同进入羊圈的狼群,也跟着散开追逐。

    “阿晏哥哥。”水儿带着哭腔朝崇嫣伸手。

    崇嫣带着水儿飞身坐在马上,峨眉刺将皮套挑断,马鞭一甩,不用拉马车的马儿竭力奔驰,她沿路经过逃离的马车,朝着不远处的小树林而去。

    小树林可隐蔽,不像这荒芜之地只能做沙匪的活靶子。

    崇嫣打了个呼哨。

    藏在被抛弃的马车中的镖鸽听到哨声起飞,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是信鸽!”

    “定是向官府报信,快射信鸽!”

    “林铭,快追上前面骑马的男女!”

    崇嫣没听到人应声,也没听到马蹄声迫近,她只觉背脊一寒,一杆银枪带着破空声呼啸而来,擦过她身侧,直穿她们马前土地,干硬的土地崩碎,马更是吓得后退嘶鸣。

    枪是普通的枪,可有如此力道之人定然也不简单。

    崇嫣心跳如鼓,一手猛拉起缰绳控马,另一手峨嵋刺利落地在马身上一划。

    马儿吃痛,跃过拦路银枪,一路奔驰进树林中。

    其余带着货逃跑的人陆续被沙匪追回,唯有崇嫣二人如脱兔般蹿入林中,那被沙匪唤作林铭的少年懒洋洋上前:“戈尔巴,货和女人都到手了,不如在官兵来前走吧。”

    那叫戈尔巴的男子就是命林铭拦住崇嫣的领头沙匪。

    他目光沉沉,想到自林铭入伙后部众对他信服多于自己,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现下还不知身份指挥起他行事来,戈尔巴咬了咬后牙槽,回头眯眼审视着林铭。

    少年头系一指宽的靛青抹额,明明穿着跟他们一样的粗布衣裳在戈壁里吃了几日风沙,却偏偏有股傲气。

    而让他这么傲的,无非是他过人的武艺和这张可以以色事人的脸。

    戈尔巴扯起笑:“以林铭你的武力,失手实在罕见,莫不是看中那女人,有意放她一马吧!”

    林铭掀起眼帘,注视着大汉,恶意和嫉妒充斥着整张脸,实在令人乏味。

    他不搭理戈尔巴,准备调转马头去取插在地上的银枪。

    戈尔巴弯刀一横,拦住林铭,恶狠狠道:“别慌去取枪,放走人是你的失误,给我现在去追逃入林中的女人,那女人,十足的好货,我要定了!”

    林铭侧头,定定看着这个络腮胡男人。

    戈尔巴迎着林铭的目光,道:“这个队伍,我才是老大,林铭,是你的失误,就得你补救。”

    他补充道:“捉个女人,犯得着拿你那枪?”

    林铭二话不说,拍马即走。

    戈尔巴又叫来两名心腹:“你们跟上他,他没带银枪,能耐大减,不如趁此机会把他杀了,省得有朝一日他得那位赏识,回头想起被我们欺辱,定要报复。”

    -

    树林中,崇嫣扶着水儿的腰下马,水儿早已在她怀中软得不成样子,如失去家园的雏鸟,满眼的惊惧。

    “水儿,水儿!”崇嫣晃着对方肩膀呼唤。

    水儿恍然醒神,发现自己在林中时,勉强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抓住崇嫣的袖子:“阿晏哥哥,我们逃脱了,那些沙匪不会追来了,对吗?”

    她不敢想象,那些被沙匪带走的女人会流落到哪里。

    崇嫣不敢点头,她方才贴着地面聆听到了马蹄声。

    “有人追来,这群沙匪要女人和货,不管男人,你把外衣脱了,我将你外衣置于马上吸引匪徒。”

    她伸手去解水儿外衣,水儿固守男女大防,有些犹豫。

    崇嫣恍然,对水儿一笑,将竖起的衣领翻下,露出自己平滑的脖颈:“我亦是女子。”

    “阿晏哥哥是女子?女子也可独自走镖,学功夫,做镖师?”

    “女子不也可以跟随商队行商么。”

    崇嫣将树枝绑在马上,借由树枝将水儿脱下的外裳撑起,从远处看,仿佛一个女子趴伏在马背之上。

    迅速做好这一切,她一挥马鞭赶走了马匹。

    她将自己的男子外衣脱下,披在水儿身上:“我会些粗浅武艺,听马蹄声只有一人追来,人我来拦,你快逃,逃出去后报官,如有幸,我们无庸城见。”

    水儿含着泪,点点头:“阿晏姐姐你呢?”

    “我叫崇嫣,嫣然的嫣。”崇嫣一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和一本手札来,镖局的镖物不轻易与人,她已将镖鸽放飞,若她不幸死在这里,自有镖局的人来收尸。

    她将信塞回怀中,把手札郑重交给水儿:“原本,我送完信是要去无庸城大昭寺的,若我没能去无庸城,你帮我看看大昭寺内有没有桂花吧。”

    有桂花的寺庙,便是梦中她与阿兄分开的地方。

    阿兄说会去那里找她。

    催促水儿逃走后,崇嫣就躲在灌木丛里。马蹄声追着跑远的马儿迫近,她默默将峨嵋刺的指环戴好,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镖局的镖师们教她武艺时都说功夫是自卫之法,如果可以,她不想与人打斗,可西北荒芜,沙土茫茫,带着水儿不适合长时间马上疾驰,若想安然逃脱,就必须解决追兵。

    好在追兵只有一个。

    崇嫣蓄势待发,隔着层叠灌木看准马腿渐近,她猛地一鞭抽中马前腿,膘肥骏马被掀翻。

    就是现在!

    崇嫣一跃而出。

    可是,马上的人呢?马上的人不见了!

    她的脑子里一片嗡鸣。

    正在此时,一声嗤笑从她头顶传来,崇嫣仰头看去,只见头系靛青抹额的少年倚着粗壮的树干,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鞭子使得不错,难怪可以躲开我的枪。”

    他竟就在自己上方树上!他就是那个林铭!耍得那么好的枪法,难怪只有他一个人追来……嘶,他站得那样高,那岂不是无论是带着假人跑走的马匹以及逃走的水儿,都可能被看个正着?

    崇嫣赔着笑脸,指着马跑远的方向试探道:“好汉饶命,女人已经骑马跑了,能不能放在下一马?他日必有重谢。”

    林铭没有说话,他从树上跃下,抬起手,她以为他要对自己出手,谁曾想,一只鹰自她身后俯冲而来,收翅稳稳当当落在林铭手臂上。

    那老鹰掠过崇嫣时还顺便将一白色物丢在她面前。

    崇嫣定睛一看,这白色物竟是她放飞的镖鸽!已经吓得僵硬了!

    林铭抚弄老鹰的羽毛将之放飞,如看蝼蚁一般瞥了眼崇嫣,崇嫣能躲开他的枪,他还当她是个人物,特意来会会,哪曾想这小矮子膝盖真软,求饶得这般快。

    “没有骨气的东西,要逃随意,女人我得带走交差。”

    说罢,就要召马去追。

    而崇嫣早在看到僵硬的镖鸽时就听不进任何话了,这镖鸽她从一枚鸽子蛋伺候到这么大,竟被一只老鹰这么粗鲁地抓下来,这谁能忍?

    “啊啊啊!你赔我镖鸽!”

    “我当爷爷伺候的信鸽就被你这么弄,天杀的沙匪,我跟你拼了!”

    “干!不装了,直接干!”

    峨嵋刺是近身刺杀利器,崇嫣本想示弱引得林铭靠近再做击杀,此时此刻见着镖鸽被杀,什么战术策略全抛之脑后,她猛扑上去,先甩出马鞭,专攻林铭的下三路。

    攻击手段太脏,少年躲避间眼中闪过厌恶。

    林铭看准机会,一把抓住抽来马鞭,用力一扯:“身为男子使这种阴损招数,简直龌龊!”

    崇嫣要的就是他这一抓,她借势贴近对方,一直忍着没使出来的峨嵋刺滑出,直指林铭咽喉。

    林铭眼中闪过惊诧之色,偏头躲开,峨嵋刺在他颈间拉开一道血线。

    他眉眼霎时一沉,反剪崇嫣执鞭的手,一把将她牢牢扣在了怀里。

    他借崇嫣的手捉住峨嵋刺,用崇嫣的刺尖偏向她自己的咽喉。

    崇嫣沉着脸,与林铭展开一场角力,可她到底不是男子,就力气而言哪里是他的对手,香汗自她脸侧滑落,滴落在林铭手背上。

    “此器阴损,我这人睚眦必报,向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死在阴损之器下,也算死得其所。”林铭说着,主导刺尖在角力中颤颤地,缓缓地触上崇嫣的脖颈肌肤——

    怀中禁锢的人如引颈就戮的天鹅,仰起的脖颈光滑且修长。

    等等!

    林铭眯了眯眼:“没有喉结!你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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