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明德23年接近尾声,凌烟阁的太傅被明德帝放回乡过年,周长生便也跟着放假。
得空却不得闲,太后布置下许多功课,是以周长生每日都要去太后宫中读书习字。
明明见贤是书童般的存在,这随着去的却是知了,她闷闷不乐的跟着,满脑子都是——冬日真难熬。
寒风迎面吹过,裹挟着冰凉的东西吹到眼睛里,知了本能闭眼。
“下雪了,姐姐。”
周长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知了揉了揉眼睛才睁开。
微小的雪花飞速地从眼前掠过,眨眼功夫小雪变大雪扑簌簌往下落,须臾之间铺了薄薄一地。
“瑞雪兆丰年,父皇这下不忧心了。”周长生笑道。
知了微笑附和:“殿下说的是。”心里想的是——何时才能回屋里烤火?她只觉自己命苦。
周长生步履轻快,知了也被迫走的飞快。
两人到兴庆殿,符太后正在窗边赏雪,眉间都是喜色,心情很好。
周长生、知了两人还没请安,符太后先一步道:“吾看方才下雪,便命安春做了全鱼宴,今日你与祖母一起赏雪吃鱼。”
周长生婉言: “祖母,孙儿还没做功课。”
符太后心情愉悦,大手一挥:“今日免了,放你一日假。”
知了在心里碎碎念:纵有太后放假,依周长生的性子,他也不会给自己放假。这人是恨不得一日掰成两日用,一心要补上错过的那几年。
“谢祖母恩典。”
周长生应了声,随太后去往偏殿赏雪吃鱼,祖孙俩有说有笑,时不时会有宫人附和几句。
一片祥和喜乐。
知了在一旁侍候,心绪又飘远了。
自打周长生住到兴庆宫,这里肉眼可见的与从前不同。
往年,也就是她做鬼那些年,这里哪怕是春天,满院子花团锦簇,都显得冷冷清清,徒有其表。
如今,寒冬腊月里也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很有人气。
不知不觉间,知了又沉浸在回忆里,这感觉像极了从前,她以鬼魂的状态,冷眼旁观别人的喜怒哀乐。
“太后,蓬莱殿命人传话过来,说是喜讯。”
“什么喜讯?”符太后回的漫不经心,“还需要你小跑着过来通传?”
知了神游的思绪被拉回,耳朵机灵地竖起,她也很好奇蓬莱殿会有什么喜讯?
“是屈贵妃有喜了。”安冬回道。
知了震惊,双眸不由睁大,半晌才反应过来,屈贵妃竟然怀孕了。
她是真不记得有这段,如果有,那也轮不到周长生登基啊!
知了有些头疼,手指无措地捏紧,好像这样就能好受些。
自打开年,屈贵妃就有异样。
最明显的就是频繁的赏赐,以及三五不时的召周长生去蓬莱殿问学业。
如今,宫内宫外流传的都是母慈子孝的佳话。
知了豁然开朗,亏她起初还担心这是蓬莱殿要温水煮青蛙,原来是求助了玄学。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若她没死过一次,也是不信的。
众人皆是震惊。
周长生是最快从错愕中醒神的,他满脸期待的问道:“祖母,孙儿马上就要有弟弟了吗?”
符太后惊愕的视线也跟着这句话收起,她夹起鱼腹的嫩肉放到周长生碗中。
“这鱼最鲜嫩的部位就是这处,尝尝看。”
话题被轻巧引开,周长生乖巧点头,闷头吃饭,便也不再继续追问。
显然符太后并不期待那个孩子,甚至于屈贵妃怀孕一事于她,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知了看在眼中,心中想的也是如此。
几人心思各异。
待到宴席快结束,符太后才开口,道:“安冬,将吾那对玉如意赐给皇贵妃,就说,女子孕育子嗣不易,要她务必好生将养。”
话音一转,她又笑道,“后宫之事吾会代她处置,让她好好养胎。”
知了望着太后的笑,总觉得是笑里藏刀。
她垂眸,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有了答案。
这是名为让贵妃养胎,实则是趁机夺权,偏偏屈贵妃也只能接受。
这一胎不易,她一定珍视,即便舍不得放权,面对老祖宗的‘好心’也只能接受。
依着屈贵妃的脾性,她必然是不服气、不满,但都没有用,为了好好养胎,她明知道太后的真实意图,也只能忍着憋着。
知了在心里轻叹,不该有的怜悯又想冒头,被她狠狠骂回去。
耳边传来安秋应诺声: “奴婢这就去。”
知了重新将精神集中在当下。
“行了,长生跟吾回去,吾有些话要同你讲。”符太后道,“你们就留在此处。”
众人齐声道: “是,太后。”
周长生起身,小心地搀着她起身:“祖母,您慢些。”
知了目送祖孙两人缓缓离开,心中萌生出新的想法,有那么点逾矩的想法。
是夜。
知了端着夜宵去书房,刚拐到转角,就看见周长生站在窗前发呆。
远远看去,那张脸满腹心事。
窗户大开着,雪花混着寒风呼呼的往屋子里吹,他的鼻头、耳垂都泛着红。
知了蹙眉,脚下的步子愈发的快,人还没到,话已经到了。
“殿下在做什么?怎么穿着单衣就站在那儿?小心染上风寒。”
周长生的反应有些迟钝,转过头时,目光空洞地落在她身上。
知了一颗心不由提起: “殿下?”
声音里透着细微的紧张。
周长生弯弯嘴角,空洞的目光重新覆上神采。
“屋内的火龙烧得太旺,我只是想透透风。”他笑道,“姐姐,有姜太医在,我哪里那么容易生病?”
“要透风也得多穿些啊。”知了嗔他,匆匆放下食盘,“还好今夜奴婢带的是红糖姜汤。”
“姐姐总有先见之明。”周长生还有心开玩笑。
知了剜他一眼,取过大氅给他披上,硬拽着把人拽回去坐下。
“殿下,快些喝了驱驱寒气,”知了一面催促,一面去关窗户,“窗户给您留了一点缝。”
周长生望着窗户的方向,哂笑道:“我还记得那年生病,屋里也是开那么一点缝。”
“今日不同往日。”知了飞快回道,转身走到他身边。
周长生笑笑:“人还是要记得从哪儿来才好,何况那些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去。”
知了默了默没回话。
她一直以为他是忌讳那些事,原来不是忌讳,而是铭记于心,时时提醒。
屈贵妃不会当他为己出,示好是为了博个好名声,而她怀的这个孩子,就是周长生最大的危机。
有了这个孩子,依着明德帝对屈贵妃的宠爱,周长生未必会是太子,她的算盘有点悬。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知了态度坚决地重复道。
“是,那时我还太小。”周长生顺着她的话说。
知了语气柔下来: “现在也小。”
周长生笑了下,暗自思忖:这宫里哪里有小孩子,年岁和内芯完全不搭界。
知了想起重生来的种种,只觉得老天开眼之外,又让这条重走之路时不时点缀一点波折。
知了弯弯嘴角,缓缓开口道:“殿下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好。”
周长生捏勺子的动作微微停顿,猜到几分话外音。
“陛下喜欢您的功课,您就好好用功读书,多为陛下分忧,时日久了,陛下能明白您对他的崇拜、喜欢,还有亲近。”
周长生不动声色地结束夜宵,看向知了,她脸颊通红,神情激动,燃烧起熊熊斗志,除却语调里带着颤音。
“谁真心谁假意,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您不必担忧。”知了说,“您就尽管做自己,表达您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孙的孝。”
“贵妃那里就和之前一样,若是太近了,她反而会警惕起来,怀疑您别有所图。”
话音落地,书房出奇的静,只余下一阵悄然吹过的风,吹得人心口发寒。
知了恍然惊醒,后背蹭的一下爬上冷汗。
两人眼神不经意撞到一处,周长生的眼底是不附和年岁的沉寂。
她匆忙跪下,紧张告饶:“是奴婢多嘴,请殿下责罚。”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周长生平静追问。
知了不寒而栗。
虽没明说,但她话里话外都在给眼前人灌输做太子、争皇位的念头。
这是大逆不道,是妖言惑众,若是被太后听得,她一定是杖毙的下场。
“奴婢愚钝,说错了话,求殿下责罚。”知了反应很快,“奴婢关心则乱,奴婢该罚!奴婢只是看不得您受委屈,见不了您心里难过。您心事重重,奴婢也寝食难安。”
周长生神色不动,目光自上而下,静静落在知了身上。
午后,符太后和他说的那些话又开始在耳边回荡。
“你父皇居于高位,整日劳心伤神,太累了。”符太后温声挑开话头。
“孙儿明白,孙儿想快些长大,为父皇分忧解难。”周长生回的认真。
“吾知道你孝顺。”符太后微笑,眼神慈爱,打量他许久,“你也该是时候听政了。”
话音一转,符太后道:“那位置没意思,但再没意思的位置,也得有人坐着、守着、护着。他得掌舵这个国家的前路,护佑这方子民的平平安安,就如同我护佑你一样。”
周长生听懂了太后的深意,但他假意听不懂地歪歪脑袋,露出一点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