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生是入夜后回来,回来时脸色一般,只淡淡睨了两人一眼便回书房。
“殿下不高兴吗?”思齐小声发问。
生辰该是高兴的日子,不高兴许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吧?甚至往后顾美人都不会再伴他过生辰了。
知了略一想,不自觉的又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伤怀。
这么久了,她还没过过生辰,也没人为她过生辰,甚至她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你先歇息,我去伺候殿下用夜宵。”
“是,姑姑。”
知了在原地愣了会儿神,转身去厨房端宵夜。
鸡汤吊了几个时辰,刚掀开锅盖便闻到阵阵香气,知了手脚麻利地起锅滚了几个小馄饨。
等馄饨的片刻,她切了葱花,调了汤底,等馄饨出锅,把撕碎鸡肉洒成装饰。
待做完这些,知了取出一早准备好的食盒,正方的食盒精致好看,但打眼一瞧就看得出是宫外的东西。
知了捧着食盒,想的却是白日里流水般的赏赐个顶个的贵气,衬得她这盒点心过于质朴。
京城最贵的点心,也比不过贵人们指甲缝流出来的小摆件、小玩意。
知了轻轻吁出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将食盒端端正正的放在盘子上。
礼轻情意重,该送还得送。
知了走到书房,周长生还在埋头苦读,丝毫没留意她已经站在他身旁不远处。
“殿下,时辰不早,奴婢做了小馄饨,您吃过便睡下吧?”
知了的声音轻巧,视线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
周长生没抬头,嗯了声:“放那儿,我一会儿吃。”
“好。”
知了放下鸡丝馄饨,连同刚带进来的食盒,而后安静的站在一旁等待。
书房烛火燃的多,室内亮堂堂的。
知了望着桌上的名贵砚台出神,错过了周长生脸上细微的表情。
周长生的余光落到馄饨上,眼神动了下,有一瞬的凝滞,转而又移动到食盒上,眉梢露出一点笑,换了个姿势继续写字。
知了被这个动作拽回神,忽然就想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聊天。
她若无其事的说:“太后送的洮砚和徽墨,殿下用的还习惯吗?”
“喜欢,也习惯。”
“太后还送来一套狼毫,奴婢放在博物架上了,给您拿来吗?”
“好。”
两人一问一答,周长生的回答简单利落,显出几分兴致缺缺。
知了自觉无趣,也不想讨嫌,转身去取毛笔,犹豫少许,还是说了句:“陛下今日赏赐的汝瓷,奴婢放到架子上了,和先前那一对挨着。”
“我看见了。”
周长生语气平淡,听不出高兴与否。
这汝瓷宫里一堆,明德帝一开心就会赏出去几只,说贵重也谈不上,只是因为是陛下赏的,也就显得异常珍贵。
隔了片刻,知了又说:“那殿下看见那对翡翠白菜了吗?是皇贵妃送的。”
周长生终于放下笔,撑着脸看过去,嘴角的笑若隐若现。
他讨厌宫中的死气沉沉,他喜欢知了这样真实、栩栩如生的人。
“母妃的心意我收到了,明日会去蓬莱殿谢恩。”
知了背对着他点点头,忽然问道:“殿下不开心吗?”
周长生怔住,被她一语道破心事的敏锐。
他垂眸思索几息,反问道:“为什么不开心?太后、父皇、母妃都赏下礼物,有什么不开心呢?”
知了耸耸肩,转身笑道:“奴婢就是感觉,也做不得数。”停了停又说,“奴婢担心殿下是不是因为功课烦心?”
周长生心下放松:“皇子四五岁便要开蒙,我有母亲教导,总归也是差他们一大截,自然是要多付出些才是。”
知了微微一笑,将锦盒递给他:“那也要劳逸结合才是。”
周长生颔首,接过锦盒,低头一只只仔细端详,试图遮掩住一些细微的情绪。
生辰该是开心的,但是他就是开心不起来。
在这宫里,他的尊贵就像是一场梦幻泡影,随时都有破裂的可能。
知了静静的守着,等他慢慢从情绪中纾解。
周长生小小年岁,心思却不少,有那么些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白活百年。
下一刻,知了开始盘算如何提起自己准备的礼物。
那边,周长生起身,将毛笔一一挂好,漫不经心发问:“还有何事?”
已经没有刚才那一瞬而起的不快。
知了瞄了眼自己那拿不出手,也就是盒子模样精致点的食盒,嘴里说的却是:“殿下,馄饨要趁热吃。”
“好。”
周长生听话的端过馄饨,细嚼慢咽,这滋味太熟悉。
冷宫里吃喝都简单,纵有苏秦私下帮扶,母子俩的日子也不好过。
在他记忆里,一年中也就是除夕还有生辰能吃的稍微好些,尤其是生辰,母亲总会做一碗家乡的馄饨给他庆生。
“好吃吗?和娘娘做的一般味道吗?”
知了的话打断了周长生的思绪,他又细细品了下,忍着鼻腔涌上的酸涩,轻嗯了声。
见他满意,知了心里也畅快了:“殿下喜欢就好,奴婢也是初次尝试,生怕做的不和殿下胃口。”
周长生没回话,安静埋头吃馄饨。
知了识趣不再说话,怕说的多了牵出他对母亲的思念,视线忽而转落到食盒上,她在盘算如何献宝。
“你生辰何时?”
“奴婢自小入宫,生辰是入宫那日。”
其实约等于没有。
年岁小不记得,有后爹就有后母,总之是浑浑噩噩长到大,又被浑浑噩噩的卖入宫里。
周长生心思敏感,一下就猜出她的画外音,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知了见时间不早,干脆挑明:“奴婢银子不多,就只能托苏侍卫买了几样您喜欢吃的点心。”
周长生顺势垂眸看去:“我记得祖母赏了你不少好东西。”
明明赏赐你不少好东西,你就准备这些糊弄我?知了眨眼功夫就听出小屁孩的弦外之音。
那些银子还得留着出宫用呢!怎么可以随便就用掉?
知了讪讪陪笑,讨好地打开食盒,还不忘多说一句:“都是盛景斋的。”
周长生打眼瞧了下,桃酥、蜜三刀、绿豆饼……都是他喜欢吃的。
“行吧,算你有心。”
知了谄笑,假装听不懂他声调中的勉勉强强。
周长生伸手捏了块蜜三刀,入口甜腻,冲淡了心头酸苦。
“殿下,生辰快乐。”
周长生撩起眼皮,嘴角露出一点笑,算是受下了祝福。
知了又问:“殿下,好吃吗?”
“嗯。”周长生垂下眼,不紧不慢的开口,“太后和顾美人的叮嘱,你忘了。”
知了蹙眉,旋即想起来了——太后和顾美人都不准周长生吃甜食。
这小孩真的是时不时都要泼她点冷水,知了不满地撇撇嘴,在心里把这人阴阳怪气一番。
知了也不惯着他,好声好气的说道:“是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将这些点心收走。”
话音落下,知了作势就要扣起盒子收回,手刚碰到边缘,一双手已经堪堪落在盒子上。
周长生回的慢条斯理:“收走倒是不必,就放这儿吧,好歹是你的一份心意。”
“可您不能吃太多甜食。”知了笑眯眯反驳,手往回收,盒子没动。
两双手,一人扣着一个边缘,暗中较劲,谁也不松手。
“一日一个,几日一个总是无妨。”周长生笑道,“我心中有数。”
“殿下您忘了,您前些日子还牙疼呢。”知了笑里藏刀,“姜太医可是说不许吃。”
“那你还送?”周长生反问。
知了哑然,一句话就把自己绕进去了。
周长生没打算为难她,反而放软调子,求道:“姐姐,留下吧,还是宫外的点心好吃。”
知了:“……”
变脸比变天都快。
知了一下子就想到从前养的那只狸花猫,长大后就会冲她呲牙咧嘴。
心情好的时候,会施恩似的过来她脚边蹭蹭,还会舔她手心,就跟眼前这样一人的嘴硬!
“殿下喜欢就好。”知了收回手,眼看着周长生满意的把盒子收回身前。
知了从袖口取出香囊,递给他:“殿下,娘娘离开时,叮嘱奴婢每年都做香囊给殿下,这是今年的。”
周长生抬眼,视线落在香囊上出神。
知了盯着香囊,语气难得的扭捏:“奴婢不擅刺绣,所以做的不好。”
周长生晃神忘了回应,知了便以为是嫌弃了,忙道:“但是香囊和从前一样,放的是驱蚊虫的草药。”
“嗯。”周长生伸手接过香囊,认真打量,香囊的针脚粗糙,花纹隐约能看出是顾美人描的图案。
他牢牢握住,眼中的情绪翻涌的更剧烈了。
纵然远隔千里,母亲对他的关怀始终都在,事无巨细的切切嘱托都托付给了知了。
周长生眼中湿润,眨眨眼,问道:“母亲的绣工很好,你学了多久?”
知了干笑,搓了搓指腹,起初学绣花没少挨针扎,这些时日好许多了。
“奴婢资质愚钝,学了几个月,也就勉强绣出个样子。”她道。
“我很喜欢。”周长生终于露出明朗的笑,“你送的点心、还有香囊,我都喜欢。”
知了错愕,为他此刻显露于表的真心实意。
片刻后,周长生长舒一口气,转开话题:“姐姐,我困了。”
知了收起空碗,回道:“奴婢命人准备汤浴。”
“我反思了下,姐姐说的对,要劳逸结合,我似乎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知了再次错愕,转瞬含笑,含蓄道:“殿下心中有数就好。”
听劝总比嘴硬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