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

    许玉走在这处绿烟之中,像一轮明月出现在了姜辰杞的眼前,他撇开头,看初夏绿意蓬勃的柳枝落在画卷上,缱绻温柔,没有过往的生机。

    他的阿珩又没有了,比风还要缥缈。

    他破天荒地允许许玉坐在他的身边,而后让了一盏山巅高崖上最清甜古朴的茶与她,侧脸看她饮下。

    “告诉我,她去了哪儿?”

    许玉说:“我不知道。而从前,公子是不会在阿珩的面前杀人的,从来不会。”

    姜辰杞嗤笑道:“如今这样做了,然后呢。”

    许玉眼中闪烁着他的一抹笑意,说道:“我今日前来,是想向公子坦白一件过往。”

    姜辰杞穿着火噬的旧衣站在花开纷繁的桃花树下,不知道从何时起,他自行看得见旁人看不到的一切,这早前迅速枯萎的树,又从他的眼底绽放出了不尽的春风。

    他挥起斧头,一斧斧拼命砍伐着它。

    世界变得模糊,许玉抬起袖子擦眼泪,哽咽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姜辰杞停下了动作,似是疑惑丛生,他回头看她,声音不甚清朗:“你哭什么?引得我家亡人散的罪魁,我还没有哭,你却在我家哭个不住。”

    “我对你毫不留情,你才是我最想杀死的人。”

    “我为何不能动手,因为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在我家里,你的心……”他紧紧握住斧柄,几乎不能忍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他用尽了全力,继续砍劈这株桃树。

    “这真是疯了,我答应过一个人,一定要医好他的疯病。”良山端着凉了半截的汤药,千寻万绕地找到了他,他把药揣进怀中,越过许玉,三两步一退地朝他走去。

    姜辰杞二话不说,大口喝下,然后转身继续徒劳无功地砍伐,像是月中伐桂的罪仙,提着药壶的良山站在树的一旁细细查看,有时脑袋离他斧刃不过毫厘,木屑飞满了他的头脸。

    良山脸上有了几道细细碎碎的伤口。

    姜辰杞终于住了手,利斧垂在身侧,颓然翻身靠在桃树上,慢慢跌坐下去。

    她可真是无情啊。

    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决定不再爱她。

    只爱他来到世上便触手可及的权力和富贵,大地永恒的太阳,这才是他的心,他的命。

    许玉那与阿珩毫不相像的脸是一样的自然深邃,他看了又看,实在不能将她们分辨,于是他转头不顾,开始了新一日的徘徊和想望。

    他从往日的辉煌中想到了今日的残破,思想被陡然拉扯回来,也知道了该给那人一个怎样的结局,她应当被关锁在这深深不见天地的庭院内,直到她的心不再属于她自己,或者是等她死去,等自己死去,等姜氏一族从地上离散消亡,她才有可能带着心离开,任它天高海阔。倏然间,他痛苦地抱紧了头颅,良山每日给他喝的苦药使得他的思绪愈加混乱纷杂,等下一次,他决意要打翻在地。

    可是真的到了下一次,他还是伸手接过,仰头两三口便灌下,看着良山心满意足的模样,姜辰杞一把摔掉了药盏。

    “这是许姑娘亲手所熬的药,日日不断,她与你有什么缘故啊?”良山气鼓鼓地捏起几枚碎片,开始胡言乱语。

    姜辰杞晃了晃脑袋,企图甩掉迷蒙不清的思绪,他看了一眼还在地上的良山:“知道便不会喝的缘故。”

    “奥?”良山脸上得意之色便藏不住了,“看来还是我的面子大。”

    姜辰杞踏着暗夜静谧的清冷月光来到姜珩生前的闺房,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推窗是风送绿波的树与荷池,此时正待雪染飞檐,红梅竞放。

    从前,他想过待她出阁后,这里将是千万年的不变,果真如此,物比人长久,也是美满多福。到了此刻,他惊觉自打妹妹亡故,他从未踏足过此地,说是不忍,到底是冷落了她的情。

    “原来你在这里。”他对着床上的许玉说,“娘亲待你如初。”

    “不要怕。”他又说。

    许玉走出床帐,雪白的衣裳明亮到刺目,她看着姜辰杞,姜辰杞也在瞧着她。眉目柔和隽永,仿佛当真是从未分离情真意切的骨肉。

    姜辰杞却打破了这场宁静:“那么她呢?她来时,执意要安枕在我的近邻,昼夜相见,以至我都忘了让她回到这里。”

    他轻笑道:“认错几个人,混淆几件事,怎么就把我当成疯子,许姑娘一定不这样想吧。”

    “或许公子,你并未疯,只是在他人眼中是个疯子。”

    “如此,”姜辰杞道,“请千万不要变得跟他们一样。”

    “反之…亦然。”

    “等白日,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若我又对姑娘粗莽无礼,请姑娘不要见怪。因为我那时,实在是疯了。”

    她目送他走出楼阁,走进了茫茫黑夜,斜柳春风。

    姜辰杞一日病似一日,磋磨日久,实在连身体也形容枯槁。有人为他哭,他听在耳中,浑不知谁人哭,为谁而哭;有人为他责打家人,他听不得吵闹,闷头跑向了无人的水边。

    良山的药箱也被翻查了个底朝天,师徒的饮食坐卧一落千丈,杨老人揣着医书,从容淡定地为徒儿兜底,终于决定亲自医治姜公子。虞山二话不说,死命架住了师父,“还是我来。”

    来时便看到姜辰杞落了水,他狠狠推开许玉,额头烫得可怖。

    “不要碰我,我马上就要死了,你们可高兴了。”

    “把她还给我,把阿珩还给我,把该我所有的通通还给我。”

    说到此处,他忽而定定看向了身上湖水淋漓不尽的许玉的脸,那张脸极为陌生恐怖。

    “我并非不愿成全她的心,只是宗垣实在命短福薄,实非良配。”

    “可她执意于他。”他的声音有如泣血。

    “我恨她,我恨他们,我恨宗垣,我极恨他,我还恨极了……那天家的所有人。”

    “我是为了她,为了姜家,难道说,因为我要借我的妹妹,攀附天家,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曾离姜氏一族最为接近的顶峰。”他口不择言,一时跌倒在灵秀山石旁,慌忙爬起,连连诉说,“那并非我的本意,阿珩,我去找你,我告诉你。”

    “哥哥。”

    姜辰杞停下了脚步,循声回头。

    许玉见此一笑,笑容渐渐明媚灿烂。

    “我想你了。”她说。

    “阿珩?”

    她为他掖紧了被角,等着他安然睡去。

    姜辰杞午夜已醒,看到她的身影,慢慢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丛长长柔软的发,火炉燃得旺,触手温暖。

    “阿珩,许姑娘。夜半深更,你还这样盯着我瞧,岂不让人害怕。”

    “我好像,不知不觉就看了你很久。”她似乎也有些难为情,便转眼道,“不,不是我,是我的心。”

    “无论怎样,倒不必怜惜我的老脸,想看就看,看多久也没妨碍,只怕伤了你的眼。”

    “阿珩,看吧,瞧吧,等天明,我有了力气,我会把你和你的乱七八糟医术奇差的友人,通通赶出去。你若还想瞧我,难如登天。”

    “好。”许玉只说一个字。

    良久后,却再次俯下身来,双手撑着脸庞,好整以暇地继续瞧了起来,仿佛在看一朵花,一片变幻形状的云,新奇而久远。

    姜辰杞在昏暗的光中,再次悄悄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碰到了她的温热脸颊,被一点泪光吸引,她倾头贴上了他滚烫的掌心。

    杨老人背着满满当当的几壶酒,边走边喝,醉耳听到几句牢骚,不过随口附和一声,没等回过神,酒囊已被宗垣抢了过去,眼瞅着他咣叽咣叽喝掉大半,杨老人眼睛红了,心肝也被生拉硬扯,他捂住胸口,好痛。

    伸出的一只手抖啊抖,颤啊颤,宗垣喝得极其痛快,一擦嘴,笑得温暖如初,然后将空空如也的酒囊递到那只颤抖的手中。

    杨老人好心帮他长出了美丽的乌发,极为轻易,显见此人没什么慧根觉悟,不像修行之人。此时他气血上涌,感到喉间腥甜,他挣脱了宗垣虚伪的搀扶,突然只想要跟眼前人同归于尽。

    心事好一阵澎湃过后,他晃了晃囊中仅存的几滴美酒,深深沉醉地嗅闻,终于木讷着扔掉了这同样被时间磨掉了光泽的酒器。重新看了看宗垣,他眸子里的亲切情感慢慢涌了回来。

    宗垣笑罢,又恢复了原先的不冷不热。

    他这个人,素来胆壮心坚,不怕邪魔外祟,只不过从来在千灯下生长,也没有什么形单影只投宿废宅荒屋的机会,及至后来真的遇见这么几只奇形怪状的山妖魅影,也见怪不怪,与蚊子蚂蚁虎豹豺狼视为一等。

    沙场上杀过这么多人,或许手中的灵魂比吃人的妖怪还要多,他碾死过那么多虫蚁,他的刀剑长枪饮饱了鲜血,明亮闪耀,在战场上,杀死一个人并不比杀死一只蚂蚁难。因为他们只是敌人。

    宗垣手中没了兵器,赤手空拳了这么久,早已习惯,他看了一眼其他人,俱是一派无害的形状,背着药篓草箱,眼中倒鲜少慈悲欲望,或许同他一样,无情而已。

    杨老人生了他的气,简单告辞,越过他们独自向前走去,告别的话也无滋味。

    良山看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身后杨老人愈发如雷贯耳的吵闹声才使他如梦初醒,他不无遗憾地想,他或许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茅草屋了,不管一百年,两百年,千年,万年,和那短短的平乏的日子。

    毕竟很久以前,他并不是这副样子,完完全全是另一副模样。

    良山也转过身,平静地追随上杨老人的步伐。

    杨老人回过头去,步履迟缓地负手沿着渐入集市的道路走去,有些炊烟,有些吆喝,其后二人看着他走过此处唯一的飘香十里的酒垆,不禁双双挑眉。

    他停了下来,佝偻着腰,照着他的样子老了二十岁。

    头顶哗啦啦的鸟落在零星生了草的屋檐上,鸟儿们看透了地上人的情缘,愿意飞着飞向远方,只等来年春回大地。杨老人生来不是鸟,却无数次梦中生了翅膀,想飞过云斜雾绕的山壁,这是个不大的梦想,走着爬着也未必不能实现,即或不然,喝饱了酒,也可。

    杨老人修道日久,自度外重而内拙,走不出心中小小的方寸。他闭上了双眼,一行浊泪流下,打破了他积郁半日的心绪,于是再次睁开眼,阴翳已无。老天开眼,不过多久,一间新开的酒家映入了眼帘,卖酒人沉默寡言,却大方地赠送咸鱼干下酒,虽然小者如松针,大者如柳叶,杨老人面目深沉地弯腰走进去,掏出钱,要了一壶酒。

    许玉临水自照,披发散襟怀,难免被人瞧见以为怪异,宗垣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安静不出一语。

    她几乎感到水中的自己陌生而遥远,身边的人,倒是已成了忘不掉的模样。

    湖畔的烟波钓叟,戴笠披蓑。

    一叶扁舟,正从山坳间缓缓游出。

    天大地大,宗垣空握双手,静静瞧着升起了云气的湖面。直到一从苇叶那里出现了星光一般的光亮。

    宗垣深吸了一口气,不无寥落地笑说:“离了青灯古佛,我竟总是睡不着。”

    许玉看了看宗垣,发觉他是比从前晦暗不少,头也梳不好,风中有了乱发,怎配这大好河山,于是她轻轻笑了笑,摸向了他的脑袋。

    宗垣才感到脑后有了一下轻如云雾的抚摸。

    他状似无意地转过了头,看着莫名其妙的人。心中不作他想,只是瞧了一眼湖水,

    许玉听到了清脆响亮的一声扑通,没溅起什么水花,紧接着,湖面洒金处,一个什么人入了水,数次往下寻找一件东西。

    宗垣从怀中掏出小小一卷诗,不知何处捡的。

    许玉看到了这本久经风霜的诗卷,反而想起了怀中那卷望月楼所绘的人像,宗垣伸头一看,画中人肥头肿脸,他自己说,觉得画中人蛮可爱的。

    冬夜,日头落下得极快,这里变成了无人的荒野,瞧着与寻常的寒夜似乎没什么不同,却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静恐惧。没来由的,宗垣忽然想起许玉身后有一座华美尊贵的宅邸,她总带着它,不肯丢弃,似乎又不愿相守,太守府出来,是一样的不知所以。

    在黑夜里,许玉周身隐隐泛了光华,好似只在暗夜绽放的繁花。

    宗垣的破衣旧衫不但在白日不怎么体面,在这夜里,也是株黯淡的荻草。他仰头望天,终于知道这不寻常的黑夜是如何不寻常,无星无月,只有深沉如永夜的黑暗。

    浓云一过,他像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了,疑惑着伸出一双手,摸到了某个人的衣衫,许玉垂眼看着他的手,又抬起眼眸,看到了他眼中的瞳仁,她在其中,苍白诡异,她讶异自己早已习惯如此,伸出手,她颤抖着覆住了宗垣的双眼。

    “你看到了什么?”

    “是灯啊。”

    许玉的手放开,宗垣轻轻拨开飘浮在身前的泛着微弱光芒的无数盏红白色灯笼,走到了灯火辉煌的屋宇门前,他的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还在灯下呢喃,宗垣静静立在门外,忘记了身后的永夜。他仿佛神色漠然地敲响了门扉,发觉父亲同母亲还是从前亲切温和的模样,伤人的隔阂似乎来自于……隔世之故。谁的隔世,都是陌路,血脉的情缘,支撑不到百年。

    宗垣离开了那扇温暖的木门,走在黑暗浓重的路上,迎面不时遇见虚空而来的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一个孩子面目清晰,脸上有灿烂的笑容瞧着他,笑着依依不舍,冷心肠的宗垣也不禁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看他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他说,明天阳光会如常回来,照着大地,照着他一辈子。这里太黑了,他真想醒来啊。

    许玉说,看不见我,就与我说话。

    “我近来时常在想,布衣华服于我,都是寻常,如今诸般往事随风,我也可以好生说起我的母亲,她生于田舍农家,又是乡野中最寻常不过的女子,质性自然,或许我身上也淌着些那样的血,想来自不与金马玉堂相容。”

    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他苦恼的心。心在漫天的尘沙里血肉坚韧的抢夺,一口气还在,便不能放下刀戟。

    抢的是什么,倒是真真切切的忘了。这些明明灭灭的飘满了天空的游灯,正指引着迟来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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