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

    杨老人一行突然受袭,良山虞山弃舆逃跑,师父跌下藤轿,爬起来便去追两个背恩忘义的劣徒,手脚极为灵活。

    劣徒去而复返,与他扑成一团,因见大大小小的各色巨蛇盘于树上草丛石缝,最小的也有碗口粗。虞山在拥挤的背后抽出经年派不上用场的青铜剑,摆出成竹在胸的架势。不想突见一条杂花的长蛇慢慢攀附到了他的手上剑柄直至剑身,可见刃损剑老,没具什么威慑。

    正是前几日的小花蛇。

    “我追随了你们七日七夜,见你迟迟没什么危难,实在是等不及了。”

    “你在说些什么东西。”虞山惊愕道,只觉手臂沉窒难忍。

    “这是有历以来我辈不成文的规矩,受人恩惠如授人以柄,放任不管只恐遗祸无穷,正是这样简单的道理,所以,我是来报恩的。”

    良山率先了悟,一脸严肃地堵到花蛇面前。

    “真是好笑,这样说来你的恩人应是我们师父,再细想,还是更该感激自己生得丑陋,令人无从下口罢了,方才有此孽缘。”

    小蛇绷直着前身,吐了吐蛇信,若有所思,圆溜溜的黑眼望向频频点头的杨老人和不置可否的虞山,不及良山反应,它那尖酸刻薄的小小头颅突然咬向了他的手腕,过了片刻,奇痛袭上良山伤处,让他哀嚎痛呼起来。

    小蛇问道:“你们想他死吗?”

    良山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怒火喷勃,只要打杀蛇妖。

    虞山想了想道:“不想。”

    小蛇吐出金丹一枚,头也不回地着地滑走。

    “一笔勾销!”

    四围遮天蔽日的巨蛇如迷雾消散,虞山抱着剑,沉思起来,不久就明白了烦恼的所在。良山举着那枚黏液淋漓的金丹,愁得眉头连到了一起,“虞山,记住,从此我与蛇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喂,等等我,你记住了没有!”

    杨老人从两人中间急慌慌穿过,良山嘴边的金丹陡然冲了进去,他双手捂着喉咙又呕又吞,痛苦不亚于雷劈刀砍。

    杨老人不管不顾地喊道:“我来了我来了。”

    到了北海太守府门前依然叫喊:“我来了我来了。”

    在宗垣修行的佛堂前,杨老人终于收起了风风火火的姿态,目瞪口呆:“我……他怎么,我好端端一个乖徒儿怎么入了空门?”

    良山伸头一瞧,这回该他来说:“我来了,我来了。”

    “他们是何人。”姜辰杞皮笑肉不笑地弹着几案,转头向夫人问道,“我的夫人哪,他们又是哪里来的……人?”

    窦夫人停止脊背,正色道:“若遵先夫人遗命,他们皆可入府门。”

    “笑话。”

    “除妖。”

    “除妖?你说吾妹?她不是妖。”

    良山刚吞下两口热茶,烫得舌头发麻,便忍不住接话道:“令妹当然不是妖,夫人千万莫要胡说,凡祸从口出,也别冤枉了好人。”

    窦夫人扶紧几沿,气恼道:“照先生说来,谁才是妖,难不成是我?”

    堂下三张顶风冒雪的脸齐刷刷转向了一旁安闲聆听的许玉,许玉放下暖得烫手的茶盅,怪道:“先生莫要胡说,小心祸从口出。”

    于是三张顶风冒雪的脸又齐刷刷转向了姜辰杞。

    姜辰杞冷笑一声,当即吩咐家丁将三人通通乱棍打出去。

    窦夫人方要制止,却见三个无赖竟有转眼看向了自己,不禁大喝道:“大胆!”

    “我就说嘛,没人愿意平白遭辱,软舌如刀,一样伤人得紧。一个失而复得的亲人,就不要再欺负人家,夫人,小人说得可对?”

    窦夫人懒懒看向家丁,言辞阴厉:“还愣着做什么。”

    堂后忽而传来清脆的笑声,姜珩趴在夹道上菱花窗前,不愿现身,只从此处说道:“哥哥,可否把他留下,他可真有趣。”

    姜辰杞起身朝堂后走去,只随意抛下一句话给堂上众人:“听娘亲的。”

    杨老人看着他乖徒儿光秃秃的头顶,两眼泪汪汪,一个箭步冲上去,却在七步之外刹住了脚步,克制又深情。

    正在扫青石砖地的宗垣看清了前方何许人等,琢磨了须臾,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竟是略有拘谨。

    良山在远处瞧了瞧,露出笑容揽过虞山一起走上前去,对宗垣道:“三弟比之从前,好像更加不高兴了。”

    宗垣似乎连嘴角也懒得抬起,不置一词。

    杨老人抹净了眼泪,几乎不曾好生看过宗垣的眉眼轮廓,便断言他必定有疾,再不诊治恐生遗症,忙拉过他到一旁干草堆,迫不及待开始看眼看舌看面色,别的不说,宗垣的脸色属实难看极了,青白相间,煞气横流,连虞山也瞧了出来,不是被妖缠便是缠了妖,大概可以吃剂符水和肾气丸。

    良山扒拉开这些庸医,一指抬起宗垣下巴,左右看了看,断言他不过是不想搭理这班人而已,且厌恶到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施舍。

    杨老人大惊失色,仰头灌了一拳酒,喝得眼色迷蒙,他红着脸看,摇摇头,又喝了几口,连连说:“不会的,他不会的。”

    宗垣双手虚扶杨老人,眼神已然温和,像是极认真地对他说道:“施主,不要再喝了,方圆百里都能闻见,都被腌透了。”

    杨老人便喜眉笑眼了起来:“你是在关心我吗?宗垣。”

    “一个名字,或许更是身外之物,宗垣已死,我是另一个姓名,已然变化。”

    良山探出半副身子,挡住了杨老人动容的眼神,捂着肚皮,有几分急不可耐:“好酒好肉给师父备下了,师父你去哪里都这样有脸面,我真替咱们师门高兴。”

    杨老人说:“我不吃。”

    “那……”他叫叫虞山,也叫了叫已死的宗垣,相携赴宴。

    杨老人如梦方醒,拍拍恒定不动的宗垣的脸,急匆匆追了出去。

    别叶从隐匿的墙头露出两枚尖尖的耳朵,吸引了宗垣的目光,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慢悠悠瞧着它们在寒风中抖动,忽而微微一笑,把从前的种种都遗忘了。

    太守府中似是平静安稳了下来,只是突然平白多了许多不速之客,皆无从讲起,姜辰杞笔下给父亲的家书刻意绕开了他们,只在姜珩身上颇多着墨。洋洋洒洒一大篇,言辞情切。

    书至最后一字,笔尖犹如利剑悬在纸上,姜辰杞迟迟书写不动,最终团起书纸,扔在了地上。

    起身推门而出,步在寥寂冬夜中,幢幢鬼影从墙头树枝,月门池水中泛泛漫漫,逼近了他,远离了他,环绕在天地之中。

    他沉吟至今,再次回到此前饱经摧磨的书房,失手打翻了灯烛,熊熊大火升到了他的高处,他倚靠在门内避祸,眼见要被火舌吞没。

    “哥哥!”

    他感到姜珩从身后环抱住了自己,姜辰杞覆上她的双手:“让大火烧吧,燃吧,阿珩,让它燃尽该燃尽的,留下该留下的。哪怕熊熊烈火带走的是我,也不该被它击毁。”

    大火惊动了阖家,倾颓的屋宇下,窝在槛内的姜辰杞连衣裳也完好无损,脸上未落下一丝浮灰,他看着姜珩灰扑扑的小脸,几乎动容。下一瞬,他猛然扯开了她紧抓不放的手。

    “哥哥。”她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姜辰杞在一片沉默的人群中再次回头,眼中依稀泛泪,像是燃烧整夜的火焰。

    他对着虚空处叫姜珩,叫宗垣,叫母亲,叫外祖,笼笼统统,都是死去的人,他走在过去辉煌的时光、团圆的年月里,谁也唤不醒。

    他一遍遍看到宫廷里那一出荒诞的经历,无论是让家族蒙羞的耻辱,还是阿珩被愚弄的仇恨,正一点一滴蚕食着他的心。

    他疯了。

    姜珩不敢走近,一旁瞧他,眼睛里满是痛惜。

    “救救我哥哥。”

    高高大大的树,清冷刺骨的风。

    许玉在她身边,神情柔烈地抚摸着斧痕深深的树干,她的哥哥,似乎困在了过去的时光中,如鸟羁囚笼,她打开笼门,看到的是一只不会飞的鸟儿。

    姜珩自觉欺哄荼毒遍了阖府众人,转眼离开许玉,跑向了唯一不觉她是妖孽的良山住处,她眨着眼睛说:“还有哥哥,你救救他,金银财宝不在话下。”

    “我医病救人,不是为了金银,是为了修行。”良山伸伸懒腰,“不是亏本买卖,可惜……世间有疾医得,有疾医不得,否则,你以为我不想骗你的金银财宝吗?”

    说到此处,他不禁想起了络绎不绝来访的名医大家,连他们也个个无能为力,怎么对他这最便宜随意的江湖郎中抱有希望。

    姜珩冷眼瞧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方知他惯会骗人。

    “修行?修行之人,就是你这幅样子?我才不信。”

    良山方要分辩,姜珩又说:“你说医得好我不信,你说医不好,我也不信。”

    待她愁眉苦脸地离开后,良山抱着药箱,跟随她的脚踪,来到了姜辰杞所在的那块已被焚毁的方寸之地。

    他温文有礼,举止从容,倒半点看不出疯癫的表象。

    他在灰烬中饮茶,拿着残存半卷的古书,仿佛身在清风明月中。杨老人说,倒显得旁人像是疯子。

    姜珩淌着灰土爬在他的脚边,仰头望着他的面容。直到姜辰杞看见了她,朝她露出惯常的柔情,将她扶坐到身边。姜珩弯弯了唇眼,替他把茶盏收起。

    良山定定瞧着这一切,忽觉自己万分碍眼,左右瞧瞧,撒腿跑向了人数众多的小池桥。

    那是姜辰杞打杀的两个奉命劝说的侍从,像是消失在了水底,整夜过去还未打捞起。良山在众人中看到了凑在其中的杨老人和虞山,两人手持长长的竹棍,也正于枯荷碎冰间卖力寻找。

    他二话不说,丢下药箱跳进了池塘。

    良山水中睁开双眼,陡然见到了方才还依偎在哥哥身边的姜珩,浮游在水底,深浓眉眼清光惊心动魄,宛如艳尸。

    他虽被唬了一跳,却不可避免看到了已然消失的两人,正活生生游动在姜珩的两侧。

    “如你所见,一条岁久通灵,不甘寂寞的蛇。除此之外,她还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我向来不惮物怪魑魅,知道天地造化众生的因缘。”

    “我未通人性,不管你说的话是非真假。我有虔诚向善之心,愿渡此二人性命,还给他们的人世父母。”

    “为了哥哥?”

    “正是。”

    “这从何说起呢?”

    “从很久以前,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便认识了她,知道她作为世人,已是享尽世间所有的福乐。而我,只能在阴暗不见天光的地方游走,从一条蛇,有了生变之心的时候。”

    “你要放弃你的修行,姜珩。”

    “人生有八苦,你都尝过吗?”

    “倒未曾尽尝。”

    “修行之道,未必肯从其中脱离。”

    良山忽觉心地震动,不知传音之术生了什么变故,再说不出半个字。

    姜珩背离了他,水底暗流涌动,一切都不可再见,良山拼命抓住被暗涌越抛越远的两人,带他们冲出了池边。

    昏迷不醒的他们被团团围住,然后他看到了许玉挤在人群中的脸,良山长舒一口气,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满脸是畅快淋漓的喜乐。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