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上空乱云翻滚，空气窒闷湿热，预示着将有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周崇君的还泰院位于永宁侯府的南苑，地显偏僻，说好听点是最清净不闹人的清净之地，可讲明白便知此处不过是华丽繁盛的永宁侯府中最不起眼的角落。
周崇君刚从七皇子的府邸刚返。
近日太子党频频出手，前有六部官员在姑苏的贪墨案，此案涉及数名大员，双方可算是两败俱伤；后有西边的回鹘诸多个汗国联手在边境掀起动荡，河西四郡已然全面戒严，却仍传出宵小奸细已侵入中原西州。
七皇子怀疑太子党不择手段与番人联系，便给周崇君几日后西行、去胡卢碛和西州的任务。
正厅朝暮厅内，周崇君有些疲懒地窝在紫檀黑漆拐子纹圈椅中，本来挺拔的身影蜷缩着，神态懒慢像只慵懒的大白猫似的，整个人显得有些苍白羸弱。
屋外狂风沙沙的声音惹人心烦，听在周崇君耳中就如同野狗在撕拧着什么似的。
惹得人心烦意乱。
“——所以，你便是夫人那里派来监视我的人？”
周崇君逆着日光，脸上落下清清浅浅的的阴影，他揉了揉额角，嘴上带着一丝讥诮的弧度：“如今你可是连一点儿消息都未曾替夫人探听，就这般为了性命，两面三刀地背叛她了？”
“你以为呢？能靠着背叛从我手中活下去？要知道反复无信，百约百叛，你这样的人，哪怕今日我了你，来日你也会被夫人给弄死，干净地死去倒是还好，就怕后宅那些龌龊手段你受不住。”
他满脸嘲讽，字句如剑，讲到最后一句时，语气还十分不屑。
周崇君眼尾狭长秀丽，睫毛浓密纤翘，单看这双眼也会将此人误认为个勾人心神的美人儿。
鱼幼熙看着这张脸心中痒痒的，但想起这杀胚在书中种种可怕的手段，还是缩了缩脖子，低声讨饒道：“小的命比纸薄，贵人们要是想弄死我，自然轻而易举。”
她苦苦央求，抿着嘴巴：“自打小的得知是来二郎君的院子后，便打算效忠您了，与吴嬷嬷的那些协议也不过是权宜之举。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小的自然是以二郎君马首是瞻，绝无二心啊。”
鱼幼熙早把这两日她被吴嬷嬷领人欺负之事、与自己如何脱身、以及自己又被从庄绑架之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
“周鸿遐呢？”周崇君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大哥可是对你青眼有加，要纳你进屋。”
“跟着永宁侯世子可能享受到荣华不尽的富贵。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还该称乎你一声‘小嫂子’？”他的语气戏谑不已。
言及原主与永宁侯世子，鱼幼熙不敢乱说。
自古女性皆是被男性剥削的弱势方。
身份低贱些的女子，想傍上个身份地位高的男子，从此在后宅与其他女人争斗，就只不过是想在这个吃人的古代求一方平安。
但更多的是身份低贱的女孩们，因为自身的美貌怀璧其罪，遭受了权贵男性的强取豪夺而无一反抗之力。
可权贵男性单方面的对身份低贱的女子施压，却又在出事时，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女子。
“都是那贱人勾引我的！我什么都没错！”
“穿成那样，不就是想勾人么！？婊子还立牌访嗯呢！”
“我这般的身份还会看上这种贱人？傻了么！？”
……
鱼幼熙心里坠满了酸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满脸苍白，只能悻悻轻声说：“二郎君，小的所言都是发自肺腑的，关于世子，小的也仅仅与贵人见过几面，确实没有私情。”
“世子是侯府的宝贝疙瘩，小的又怎敢觊觎……”
周崇君听闻无情的嗤笑了起来，随后看着鱼幼熙，“这张小嘴倒是挺能说的，比我在大牢中审的那些罪犯们灵狡了不知几倍，你……”
“求二郎君相信我。”鱼幼熙见他油盐不进，“砰”的一声磕在了地上。
少女襦裳的领子宽大，磕头时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子，而她再次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你……！”周崇君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不知为何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他看着鱼幼熙这两日折腾坏了的小脸，本来白净柔软像个白面馒头似的，今日却是蔫蔫的、毫无活力的，虽然并没有伤痕累累，但一双小手却是布满了血泡。
怪可怜的，像脏兮兮的小狗崽子一样，落水了被救上来后，又只能呜呜咽咽地低哭。
“你……你、你别跪了。”周崇君恶狠狠地瞪着鱼幼熙。
“二郎君不信我，小的就是要继续跪。”鱼幼熙抽了抽鼻子。
周崇君浑身都感到不适，腾地站了起来，随后蹲下身把一旁的毛毡绒垫拖了过来。
他冷淡指着这毛毡绒垫道：“你要跪，就跪这儿。”随后又拿了个小杌子，“不跪，就好好坐着说话，我听你说。”
他黑着脸威吓道：“你再哭，我就把你送回夫人那头，就当做向她示好的礼物了。”
鱼幼熙一骨碌嗖嗖地站了起来，一屁股坐上了小杌子。打了个哭嗝，抬起泪眼望向他，“二郎君，你真好。”
你真好？
他这样的人，是好人么？
周崇君本来居高临下地盯着鱼幼熙，听到这句话后脑中轰的一声，呆立在原地。
他不着痕迹地瞧了那双目若秋水的眼，随后坐下寻思一会：“……你这样的人，太过能屈能伸，你小小年纪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两面讨好，却是不知人心最是复杂，惠及必伤，终有一日要吃苦头的。”
鱼幼熙滴溜滴溜的转，眼波不觉流转：“小的并非两面讨好，而是底层人的苦，贵人们是不懂的，小的只是想活下去呀。”而后信誓旦旦道，“但只要让小的做了二郎君的人，绝不背叛。”
周崇君笑了一声，不自觉摸了自己右耳垂上的一粒红痣。
“非也。”随后他脸上笑意敛了起来，“心有菩提，身亦处之。”
鱼幼熙闻言一怔，打量着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虚伪了。光看他的样貌，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可又想起他是个受人白眼的卑微庶出子。
从小也不知受人多少欺负。
亲情淡薄、至亲惨死。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今日能说出这样通透的话，将来又是怎么长成书中那样狠厉偏执的大叛臣呢？
“哼……”
鱼幼熙撅起嘴来，小声反驳：“二郎君是读圣贤书的贵子，小的只是蓬门荆布，能在这世间活下去就不错了，哪里晓得那些大道理呀？”
“二郎君如今不信任小的也无妨。”鱼幼熙绽开一个笑容，“小的能用自己能力证明给你看。”
“二郎君，我除了能替你照顾你的芭蕉树，还能帮你赚钱。”
“小的直说吧。”鱼幼熙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小女儿家的天真之态。
“您在朝堂之上虽然背靠七皇子殿下，可疏通行走与朝廷之中处处都要用钱，钱最好使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您打发下人什么的、在与后宫圣人身边的宦官们打交道，也是需要钱的呢……”
鱼幼熙话音刚落，周崇君深深盯着少女一眼。
随后身形一动，轻轻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摁在软毡上，“跟天使打交道这话你也敢说，你这张嘴是百无禁忌，没看过那么爱找死的人。”
“你若依然如此行事作死，只怕是连神佛都不能从阎罗王手中抢下你。”
周崇君语气越发轻松，少年身形虽有些单薄，但却隐含难以让人忽视的威压。
鱼幼熙被扼住了脖子，却没有一丝恐惧。
两人一躺一半跪，两两相望，却并无一点儿暧昧的气氛。
“这也没什麽，小的自是信任于二郎君，才与您讲这些掏心掏肺的话，想取得您的信任，那必是知无不言、言而无尽了。否则小的哪会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呢？”
鱼幼熙掰扯了一下他的手，眼睛半睁半阖有气无力道。
“哦，小的不过一介无知蠢女子，不识得你们男人的朝堂之事，都是随意掰扯的。”她压低声音，带着三分轻浮三分嘲讽地笑了笑。
周崇君眼睛一乜，心道，这到底是怎么样女孩儿，一下阴阳怪气、一下小孩娇气。
……可他却意外觉着……
这奇怪的女孩儿，竟有几分可爱？
……不，可能近日自己实在累得慌了，出现幻觉了。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能说些什么。
突如其来，外头窗棂那头发出了几声规律、清脆敲打的声音，紧接一短一长的两声口哨声。
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猝然出现在窗外，“郎君，七殿下派人传信过来，说是要传您去雨归楼……啊……！郎君，小的什么都没看到。”随后忙躬身垂眉，敛眉低目。
他望向房内，圣人言：眼不见为净。
男子也是鱼幼熙的熟人，来人便是绑了她的老林。
老林很善解人意地道：“小的一会儿再来。”说完话，又把窗户关地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