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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坎伐檀

    其时日暮春阑,夕阳西斜。路转堤斜之处,少女言笑宴宴,双眸弯似新月,晚风将她发间飘带吹得飞扬起来,愈衬得她如出水芙蓉一般疏朗清丽。

    邓玄籍凝眸望向她,想要从面前这张脸上找出哪怕一点的犹疑,她当真……对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吗?

    然而不论他怎么打量,眼前人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洒脱模样,她笑得烂漫,细看却有些疏离之意,仿佛流水漱石一般任其来去。

    我为流水,君为磐石吗?

    邓玄籍忽感心中一阵落寞,转而变为迷惘,若他未曾在潭州遇见沈峤,或许会听从祖父的安排,娶一世家女为妻,两人相敬如宾,互为家族助力。

    就如他的父母一般。

    可似乎生死之际,总会迸发些难以名状的幽微情绪。自那以后他看沈峤,总是觉得格外的与众不同,似乎全天下的人与她相比,都少了那一分明媚潇洒的气度。

    一别潇湘君面后,看尽群花总不如。①

    沈峤见他久不回话,面上神色复杂,想起姜夫人说过的话,略一思索,不由暗暗后悔。

    那些话中透出来的意思,不就是他本要与世家淑女定亲,岳丈家听闻邓相致仕,权衡之后悔婚。人走茶凉,世情如此,但想来他心中必定不会好受。

    她却又提什么觅得佳偶之事,可真是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了。

    “邓大人,我知你心中难受,单说悔婚这事,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可你只要向前看,过些日子就知道这其实都是小事。”

    邓玄籍看她眼神中露出安慰之色,虽知她并未知会到自己的心意,心头郁气却消磨了许多,玩味着她的言语。

    “同病相怜么?”

    沈峤细细看他一眼,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扶了扶背上的药箱,岔开话题。

    “邓大人不是想要我的字吗?正好今日有时间,我回去写给你好了,你想要我写什么?”

    邓玄籍上前几步,替她提着药箱,却不接茬:“既然是你送我的,自然要你自己想。不过,你可不能随意写几个字来糊弄我。”

    听他语气带着几分幽怨,沈峤不禁想起了前世养的那只黑猫,也是如此傲娇,低头轻笑一声。

    “我怎么敢糊弄县令大人?”

    看她笑眯眯的模样,邓玄籍也是一笑,心下有些释然,纵她此时还未对自己生出情意,两人今后却还有不少时光可以相处。

    自己再体贴些、再对她知心些,总有叩开她心门的那一天吧?

    康济堂中,谭太医与丁大夫已经离去,三个药童正在后院里收拾。

    邓玄籍坐在大堂中,并不着急离开,四下打量一番,看着沈峤在书架上翻找。

    正要上前帮忙,见她似已找到,随意翻阅起来。

    走近一看,不由笑道:“诗三百。阿峤是打算从这其中挑一篇吗?”

    沈峤颔首:“其实我已经想好,只是再来温习一遍,以免写了错字。”

    此时的文字与前世的简化字自然大不一样,与前世常见的“繁体字”也有很多不同,她虽已习惯了现在的文字,偶尔不察,还是会下意识写出前世的文字。

    邓玄籍就有些心神荡漾起来,细细回忆《诗经》中的篇章。

    是青青子衿么?抑或是《风雨》篇?

    “邓大人喝些茶水。”

    邓玄籍低头一看,是一套崭新的茶具,想起手下打探到那日发生在康济堂的事,眼神顿时一冷。

    沈峤并未发现,点灯磨墨,提笔挥毫。

    她写得极为认真,修长的手指握笔在灯影明晦间游走,灵动异常;额间碎发略显凌乱,却将她整个人衬得更为生动。

    沈峤抬手理了一下灯罩,左手衣袖落下一截,又露出那寸疤痕,似是刀伤,伤口十分平整,与周围肌肤相比,呈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白色。

    邓玄籍皱眉,他一直觉得沈峤手上伤疤有些眼熟,低声问道:“阿峤,你手上是怎么伤的?”

    沈峤抬眼看他,掩了掩衣袖,遮住手臂,才道:“那是很小的时候伤的,自我记事起,似乎就已经有了。”

    这倒不是她不愿说,而是确实如此。五岁之前的记忆,她几乎是没有的。五六岁时一场大病,她才想起了前世,遇见了自己脑海中那个系统。

    系统一问三不知,她对于这具身体的身世,都是通过别人的只字片语慢慢了解的。

    事实上直到如今,她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转世觉醒了记忆,还是穿越到当时那个重病的小女孩身上。

    如果有得选,她更希望是前者。

    挥去脑中那些紊乱的思绪,她继续关注笔下,忽然想到,邓玄籍既然问起,这伤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她打定主意,等义诊结束,就做一些膏药,去掉那块伤疤,免得有一天真的受其所累。

    街上已起了鸣金之声,宵禁即将开始,提醒在外的行人迅速归家。

    沈峤依然不紧不慢地写着,并不抬头,催促道:“邓大人不回去吗?墨迹未干,今日这幅字你带不回去。”

    说罢轻笑:“你一县之尊,可不能公然违反禁令啊。”

    邓玄籍大步上前,双手抵在桌案上,与沈峤隔案相对,两人发丝皆垂落桌上,几乎交融。

    沈峤睫毛轻颤,她几乎能闻见这人衣袍上淡淡的熏香。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②

    他低头望向宣纸,轻声念出,心头恍若春雷炸响。

    良久,沈峤才听他言道:“我很喜欢,等我拿回去,一定挂在床头,时时刻刻看着,提醒自己不做尸位素餐之人。”

    他的目光太过认真,看得沈峤双颊有些灼灼,偏过头去,笑道:“我随意写了首自己喜欢的,既然邓大人也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随即偏头看看窗外,推了推邓玄籍:“你快走吧,若是宵禁巡逻的差役抓到你,罚与不罚,都是在为难他们。”

    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邓玄籍也不再多留,出门看着她锁好门户,疾步离去。

    沈峤吹灭蜡烛,独自在黑暗中静坐沉思。

    正当她想要上楼时,屋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车轮滚动声,从自家门前擦过。听声音便知,行得十分缓慢,就好像怕人听到一样,丝毫没有即将宵禁的紧迫。

    她回来时,周边的铺子已经开始打烊,现在还会有谁推车经过此处?

    沈峤靠在窗沿旁,将窗微微抵开一个缝隙,向外看去。

    她在黑暗中视力也是极好,看得十分真切:那是两个面貌衣着都十分普通的男人,放入人群中,几乎找不出来。

    推车停在了斜对着的门口,那座宅子已经空置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有了新的人家么?

    沈峤眯了眯眼睛,望向车上那两口箱子。

    似是很沉,两人合力抬下一口,刚进了院子,推车受力不稳,被另一口箱子压翻,盖子被震开的一瞬,银光乍现,月色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沈峤目光一凛,此时若有人看她,定然能从这双眼眸中瞧出不同寻常的惊异。

    那是一箱兵刃,隔得太远,看不清是刀是剑。

    听到声响,两人咒骂一声,匆匆将箱子及推车都抬进门槛,警惕地向四周打量片刻。

    沈峤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连呼吸声也几乎停止。

    周围有差役听闻响动赶来,却只见四周门户紧闭,毫无异状。

    她定定地又站了半晌,直到窗外人声寂寂,忽而有雨滴飘下,才放轻脚步,抽出一只笔直的竹签,将门缓缓打开。

    车辙痕迹很新,沈峤用竹签量了量陷入泥土的深度,随即无声无息地回到室内桌前,拿起一支炭笔稍作计算,大致算出木箱的重量,其间有多少兵器,也可加以估量了。

    沈峤无奈地叹口气,话本中都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可这些是非偏偏在她眼底下发生,她也只好……让邓玄籍去管。

    谁让他才是县令呢?

    话虽如此,沈峤还是几乎彻夜未眠,时时注意着周边的响动。

    鸡鸣不久,对面卖早食的铺子已经开了门。过了片刻,斜对的大门里出来两个脚夫打扮的男人,模样十分老实,任谁看到,都不会心生警惕。

    两人似乎对这片颇为熟悉,熟捻地向杨寡妇买了份汤饼。

    等他们走远,沈峤才开门出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两人是新来的邻居么?以前仿佛没见过。”

    杨寡妇盛了满满一大碗,递给沈峤,笑道:“前天来的,是一对兄弟,在码头做工,听说是为了娶亲,才咬牙合力买下孙家的院子。”

    “嫂子与他们搭过话?”

    杨寡妇还未说话,在她身后帮忙的女儿杨婧努了努嘴,答道:“他们搬家,居然问我娘能不能搭一把手。放着那么多大老爷不求,反而来找我们孤儿寡母,我看他们不是什么好人!”

    “婧儿,你又背后说人!”杨寡妇轻声斥责,脸上却宠溺地笑笑,显然也很赞同这个说法。

    沈峤听闻,又瞥了一眼那个院子,几枝桃树枝条伸出墙外,一派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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