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思绪还没理清楚,这几个字又给任馨沉重一击。柔和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漠,用力抽出双手,一脸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冲出门去。
里边的谈话,卓昱在门口都听见了。
天还没亮,他追着母亲的背影跑去。
一旁坐着的王婉儿不知所以,起身看了看消失在竹林的两个身影,出于好奇地跨进屋内。
江浔正冲着床上面无血色的妇人喊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不服输,这丧尽天良的事你也干得出来?”
他攥着拳头,眼里怒火烧起来了。
秦楚面无表情仰望屋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静静等待死亡。
王婉儿一直躲在门边不敢出声,看着床上的人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楚妃娘娘?”
她想起儿时在长乐宫,常常到姑姑这里来小坐的妃嫔,不禁念出声来。
只见榻上妇人脸微微一侧,朝着她看了一眼,然后眼睛缓缓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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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楚死了,任馨回去后一病不起。
卓昱一连两天关在书房里,除了王婉儿能进去送点吃食,谁叫也不管用。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敬重的师父原来是弃他于火海不顾的生母。
他从小跟着任馨隐于乡野间,知道那几年母亲把独自将他带大的艰辛。记得母亲总是做噩梦,从记事起,卓昱时常半夜听见哭声醒来,发现母亲缩在角落里哭。
等到天亮卓昱问起母亲,任馨只会说是梦见可怕的脏东西,让卓昱别问,之后再也不提此事。
那天江浔跟他回忆起出事那日,任馨从临安城买了东西回山庄,路上被邻村一群流氓地痞□□。
江浔得知此事,连夜下山找刘棐算账,次日等他把那伙人杀完回去,面对的只是一片不敢触及的火海。
那场火烧了两天两夜,所有的屋舍都成了一片废墟。卓天曜跟随秦少将军出征前,已经将手下的人遣散还乡,庄上只留了几个看家护院和丫鬟。
几天下来,他一个人都没看见,只在废墟中找到几具骸骨。
江浔也是在秦楚临死前得知的真相。
卓天曜归顺朝廷前,八方贼寇山匪皆不敢侵犯,行走江湖自然也结了不少仇家。
江浔有想过是仇家寻仇,害死他的家眷妻儿,从未想过这是秦楚一人所为。
听了这些,卓昱万念俱灰,卓天曜和任馨少有在他面前提起生母,也从未说过秦氏母亲的不是。一想到生母对任馨的所作所为,卓昱罪恶感加身。
任馨卧病后,他思量许久想去探视,最终任馨直言不想见他。王婉儿几次想去看看婆母,也是吃了闭门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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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楚入土的日子,千寒山只有江浔一个人,挖坑、埋葬、立木碑……
一早天没亮王婉儿来给卓昱送早饭,每次进屋,都只看到卓昱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抬一下。
短短几日,卓昱面容憔悴,胡茬更明显了些。
王婉儿端着碗,一口一口给他喂粥。
卓昱像个四肢不举的病人,只是配合王婉儿张嘴、吞咽。
王婉儿挺着大肚子,庆幸这个孩子没有他两个哥哥那般活泼,卓彻和卓衡这么大的时候,一天到晚就在肚子里打滚踹肚子。
婆母病重,丈夫受打击跟丢了魂一样,公爹知道此事后也是冷着不着面。
她知道卓昱生母身边只有江浔一个人,处理后事总得要个帮手,头两天让月生去帮忙。
昨晚月生回来,告知王婉儿今日秦娘子便要入土,江浔希望卓昱能去送他娘最后一程。
卓昱待在屋子里,夜里也不点灯,昨天夜里太晚,王婉儿不想来烦扰他。
吃过饭,王婉儿把碗勺收了收放木盘里。进屋前心里早就想好了怎么开口,这会儿到卓昱面前却张不开嘴。
她端着盘走到了门口停住,回过头来,卓昱仍是那副消沉的模样。
斟酌了许久,她走到桌案前,开口道:“今天秦娘子下葬了,你真的不去吗?”
卓昱身子仍然不动,眼睫微微闪动了下,没有任何回答。
见此王婉儿只好默默出去,拉上房门。
院子里头月生还在等着,若是卓昱不去,他还得去千寒山。
王婉儿回屋更衣,让月生备马车等着。
把屋里的事情都交代清楚,千寒山来回也要一天,她怕卓昱饿肚子。别人又不敢进书房去,叮嘱等卓彻中午回来,试试让他给爹爹送饭进去。
出门的时候,王婉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就听到身后来了人。
“月生,你留下。”
卓昱一身素衣走出来,从月生手里拿过缰绳,翻身坐上驭位。往车厢内看了眼,见王婉儿已经坐稳,扬鞭驾车离去。
午后,夫妇俩人抵达千寒山。
江浔刚开始埋土,已经这个时辰,本以为没人会来了。卓昱的出现,让他有点意外。
卓昱缓缓走近木碑,拿过江浔手里的铁锹把土盖上堆起来。
入葬完毕,王婉儿和江浔拜过后都退到了远处。
卓昱跪在坟前,往铜盆里烧纸钱,微红的双眼空茫茫。
等手里的纸钱都扔完了,他抬眼看着木碑,犹豫了许久,低声念道:“师父,徒儿来送您了……”
话还未说完,两行泪水直流而下。他一直在坟前跪到了天黑,最后是王婉儿过去把他搀扶起来的。
双目已经哭肿,此时此刻在王婉儿眼里,他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心疼不已将他搂住,不断的安抚宽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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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卓府,王婉儿想着先让卓昱好好回屋歇歇,让月生把他扶进去。
还没踏进门曦和苑大门,卓昱扭头往扶光苑去。
到了正屋院子里,面朝大门跪下一个一个磕着头,一边为生母给任馨赔罪。
书房里的卓天曜听见动静,过来想把卓昱叫起来,卓昱依然无动于衷。
王婉儿在一旁看着,刚开始并没拦着,一刻钟过去了,看到卓昱头上磕出血来,既着急又心疼,但她只能默默躲在柱子后面流泪。
丈夫为母请罪,她身为人妻,本想陪同一起。可她如今怀有身孕,知道婆母是个菩萨心疼,她若跪下岂非是在逼迫长辈?
刘妈妈进进出出几趟,看着也是着急,她只知道夫人从外边回来后生病,也不见大爷和大奶奶,并不知其缘由。
忽然天空暗沉下来,一到白光闪过天空,雷鸣声震耳欲聋,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王婉儿看到卓昱面前青砖上的一块血红,这雨向泼水一样拍打在卓昱身上,这下她再也忍不住了。
冲下台阶顶着大雨,想去把卓昱拉起来。
“下雨了你先起来,等雨停了你再磕行不行?”
刘妈妈带着如意从屋里拿了两把伞下来给他们遮雨,劝说道:“大爷快起来吧,有什么事等夫人病好了气消了见面说行不行啊!还有大奶奶,您还怀着身子呢,这么淋雨怎么了得?”
不管身边人怎么劝,卓昱跟着了魔一样,一个劲儿地磕着头。
见卓昱劝不动,刘妈妈和如意先把王婉儿劝回屋檐下,这时卓天曜搀扶着任馨从屋里走出来。
看见模糊大雨中那个猛力磕头的身影,任馨心突然揪了一下。这时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啊,曾经最艰难的几年里,是他陪着一起熬过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她慌忙过去扶起卓昱不停俯下的肩,“你这孩子怎这么倔呢!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还是母亲的好孩子,快起来!”
雨水冲淡卓昱额头上的破口,任馨仍能看到那一团血红,顿时心疼不已。
卓天曜陪同帮着撑起伞,对着卓昱怒斥道:“你母亲还病着,赶紧给我起来!”
卓昱起身,双腿都在打颤,这几日身心疲惫,甚至觉得比战场拼杀还要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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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丹桂初绽,王婉儿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卓微。
秦楚死后,这个院子冷清了不少,卓微一出生,院子又热闹起来。
这盼了许久的小孙女一出生,任馨的病似乎全好了,每天来曦和苑几趟,恨不得住在这院子里。
卓昱对这个女儿爱不释手,女儿睡觉也要一直守在一旁看着。
卓彻和卓衡也化身为妹妹的守护神,父子三人没事儿就爱在摇篮旁待着。
隔壁凌家俩婆媳没三岔五过来看孩子,文氏抱着熟睡的卓微,轻声细语道:“微微呀,看这小模样长得真好看,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儿。”
王婉儿还在月子里,坐在床榻上正喝着鲫鱼汤,每天五六顿汤汤水水。
卓微渐渐醒了,呜呜哭起来,提醒是该喝奶的时候了。
以前生卓彻和卓衡的时候,王婉儿奶水还挺足的,这一次生下卓微,奶量还不够这孩子喝一顿的。
乳母过来把卓微抱下去喂奶,任馨和凌夫人也跟着过去。
文氏坐到王婉儿床边,一脸的羡慕和喜悦:“瞧你这,都三个孩子了,之前一家子总盼着生个女儿,这不就来了嘛!你公公婆婆这不更疼你这儿媳妇。”
王婉儿接道:“你不也是儿子女儿都有?芝芝都三岁了,反倒羡慕起我来。”
文氏一声轻叹:“是啊芝芝这丫头都三岁了,我家那二老瞧着你又给卓家添了人丁,明里暗里提醒我,也该再使使劲儿了。可你说,这半年来我家官人忙着查案,要么不回家,一回来累得跟牛似的,倒床就睡,就算我想生跟谁生去?”
王婉儿腼腆一笑,悄声问道:“师兄还是在查袁钧那些破事儿吗?”
文氏左右看看,四下没人,凑近王婉儿,“可不是嘛,这回都查进广林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