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是个吃人的地方。很多年前封晔就有这个认知了。
所以他逃走了。
十年前,母亲去世,也是这样一场大雨,如银河倒泻,他从学堂回来,不顾侍女的阻拦,冲进满是腥气的产房,只看到母亲苍白的面容和垂下的手。
侍女说,产婆来晚了。
他质问父亲,父亲却说母亲命该如此,那时他已想离开。
但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妹妹在,他不放心。姐姐的婚事被父亲用于拉拢部下,婚后不太幸福,常找母亲诉苦,他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母亲不在了,他怎样也要护住妹妹。
八年前,妹妹出嫁,他等了三天,看到妹妹回门时脸上的笑容。
他该离开了,他走前告诉了裴引,没有告诉父亲,只留下一封告别信。
这封信里,他也只是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他要效仿父亲投身军中,不成一番事业不会回京。
然后他去了漠北。
他在边疆军队里隐姓埋名混了三年,从最普通的士兵一步步做起,利益纠葛,生离死别,在这军中格外分明。
五年前,定远侯来了,他投身定远侯麾下,被认出,也恢复了名姓。
三年前,他立了功,获了封赏,定远侯十分看重他。
之后,他受诏回京。
他看着苍老的父亲,按着世俗的观念做足姿态。
父亲介绍了他的新夫人。
他倍感嘲讽。
究竟谁是个笑话。
“启禀陛下,历朝历代皆设官司以为天子耳目,考察百官,福泽万民。先帝亦从禁军选拔设置皇城司,为我大燕立下汗马功劳。陛下登基将近三年,因此臣提议,重组皇城司。”封晔手持笏板,立于朝堂之上。
他静静等待朝堂上大臣们一声一声的口诛笔伐,这条路他选定了。
朝堂之上,臣子百千,能臣、权臣、直臣,忠臣,诤臣,奸臣,庸臣,反臣。
他要做孤臣。
薛浣在院子里待了五天了。
除了护卫和阿云,以及每天来送饭的封晔,她没见过旁人。她本来还想,作为一个现代人,在院子里宅上十天半个月应该不算什么困难事,谁料,在没有手机的情况下,还真是折磨啊。那“春燕还巢”帕子都要绣完了。
不过她也更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娘家方府是个不靠谱的,她在国公府的地位也完全是仰仗国公的面子,国公府里没人把她当回事,除了这小侍女阿云或许能对她又些许善心,以及那位“三郎”。
真是险恶的处境!
只是到现在她还没弄清薛浣究竟是怎么当上国公夫人的,难不成真的是国公色迷心窍?但按古代人的脾性,这只够薛浣来着府里做个妾吧。
还是说那时候国公真是把薛浣当成真爱?
她怎么不信呢,无论国公还是薛浣都不是这样的人,国公走到这把年纪、这个地位,应该明白,在权势面前,美色屁都不是,真爱更是无稽之谈。
不管当年如何,现在薛浣的突破口只有一个人——封晔。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不在府中,她没有以国公夫人的身份出现,封晔看薛浣更像看着一个平常女子,藏着一丝恻隐之心。
这恻隐之心让封晔对薛浣态度友善,甚至愿意给她提供一定的帮助。
如果利用得当,或许可以翻局。
薛浣躺在床上思考着。
这是她少有的,够得到的筹码了,而且是一枚很有分量的筹码,但是如果用不好,也可能压死自己。
薛浣抿了抿唇,她没得选,只能赌一把。
她这样在国公面前作,除了招致国公的惩罚也没有其他用处,等国公放了她,还是该从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比如所谓七出之罪,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
不顺父母,无子是没有用的。毕竟国公父母已去,也不缺儿子,虽然她没有孩子。
淫,牺牲有些大了啊,而且她感觉自己要是敢“淫”,国公会直接弄死她。
妒,要是她故意好妒,反而把国公招来怎么办?
恶疾,这是要她自己弄死自己吗?
多言,窃盗。
怎么办,她感觉自己要是敢犯任何一条,国公都会直接弄死她,身份地位差得太多了。
“笃笃。”
薛浣听到窗外的声响。
她慌忙起身,推开窗,封晔闪身进来。
“酱鸭,杏仁酥,核桃酥,桂花糕,话梅,甘草桃片,还有几个馒头。”封晔一样一样把东西陈列在桌上。
薛浣看呆:“这么多。”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
“三郎,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薛浣问。
“十月初九。”封晔看向她。
这……不是她的生日吗?不是……封晔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她现代的生日呢,太……太……薛浣退了一步,两手不自然地抓着衣裳,慌张地看着封晔。
我……我要冷静。
他……他……既然自己出现在这里,就没把她当妖孽,她要冷静,表现出呃……好鬼的风度。
封晔的眼神似乎有些疑惑,她忽然冷静下来。
他不知道,对,他这个神情就是不知道的神情。
薛浣松了一口气,巧合而已。
“哦,十月初九啊,我看你带这么多东西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薛浣冲他尴尬地笑了笑。
“我看到一家卖果子的铺子。”封晔说。
“那……挺好的。”薛浣点了点头,她捻起一粒话梅,“其实我挺喜欢吃话梅的。”
真巧,还有人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送爱吃的东西,虽然是个巧合。
她把话梅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流进口腔,幸福感扑面而来……自己这是古代走了一遭,转运了?
记得她在现代时,一过生日必倒霉,一许愿绝对不成,搞得她都不敢过生日了。
她把核吐在手帕上。
“你也尝尝?可好吃了。”她看封晔站在边上盯着她吃东西,有些不好意思。
封晔捻了一片桃干放进嘴里。
薛浣看着封晔俊秀的脸,腮帮子一动一动的,难得可爱,心想,真是转运了,有帅哥陪着过生日呢。
虽然她来了古代也是炸裂开局,但如今也算有所收获,虽然收获的只是怜悯。
“好吃吗?”薛浣问。
“很好吃。”封晔说。
封晔眼神一转,看到边上绣了一大半的帕子:“你在绣花?”
“没办法,只能靠这个打发时间了,说来还要感谢国公爷呢,要不是他,我还是从前那个绣花残废呢,绣花技术长进如此,他功不可没。”薛浣道。
封晔笑了笑,她说话还是那个调调,谁都敢调侃。
“伤好了吗?”封晔问。
“早好了。”薛浣特地把手递到封晔面前:“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封晔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薛浣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感到于心不忍。这人想帮她,她却明知自己会给他带来麻烦,还要厚着脸皮利用他的恻隐,维持这段关系。
她抿了抿唇:“三郎,你……”她觉得自己若是劝他别担心,他只会更担心。
“你是个好人。”薛浣最后说。
可惜她不是,如果她真是好人,应该劝他远离自己,但她没有。
封晔只是摇了摇头,他像是下定决心:“我不久就要搬出去了。”
“哈?”薛浣愣住了。
“搬出去?什么搬出去?搬去哪里呀?”她连忙问。
“我接了陛下的差事,要搬去官邸。”若是勋贵出身,家中有府邸,不住官邸也是可以的。但他要重建皇城司,势必会得罪很多人,国公府是不能再留了,否则会招致祸事。
薛浣张了张嘴,想问他为什么早不搬晚不搬现在搬,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问。
只是若是他走了,自己便没法每日吃到新鲜饭菜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哭着求两句的,说不定能激起封晔道怜悯之心,但……她不想让自己哭。
本来封晔就没给她什么承诺,只是出于好心才给她送饭的,她不应该奢求什么。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
得到过别人的在意,就很难再适应那无人送饭的时日了。
“那……就走吧,确实,被关了这么多天,国公也该消气了,我去认个错什么的,也就没事了。”薛浣絮絮叨叨,嘴里全是反话。
她是有点生气的。
倒不是气封晔,只是觉得,这个生日,依然是个倒霉的日子。
她没注意到,自己对封晔已经有些在意了。
“不用”,封晔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不用认错。”
他忽又慌忙松开她的手。
……这是干什么?
说实话,她也不觉得是谁的错,她不过是故意惹怒国公,借此疏远他,以保存自己,顺便达成和离的目的而已。刚才也只是气话,也没指望他会理。
“我虽然搬走了,但隔三差五还是会回来,而且,明年正月就要选秀了。”封晔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薛浣问。这选秀跟她这个有夫之妇有什么关系。
“家中只封七适龄,要参加选秀,但她是庶出,为了面子上好看,要变成嫡出,所以只能记在你名下。”封晔身在殿前司,又决定效忠皇帝,对皇室的事自然有些了解。
“你的意思是她会来帮我?”薛浣问。
“不错,哪怕她不来,父亲也会来,现在离选秀只有三个月了,再不来就来不及了。”封晔说。
薛浣了然。
“你一定要捏住这一点,在这府里,最重要的是利益,拿住利益,拿住一切。”封晔给出了自己的忠告。
“我知道了。”这真的是很有用的消息,不然她还手握筹码而不自知。
薛浣知道短时间内见不到这人了,她觉得现在是个时机:“我想与国公和离,你会帮我吧?”
封晔曾经提过此事,但此一时彼一时,难保他变了心意,但即使他变了心意,他也肯定不敢把此事同国公说,所以薛浣大胆地问了。
封晔倒是露出个蛮开心的笑容,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却在薛浣面前又缩回去了:“当然了。”
封晔回了自己院子,三两下爬到树上,他躺在树干上跷着腿揪叶子。
揪了两片,他突然意识到这树已经秃得差不多了,索性放过它。
他一闭上眼,又看到薛浣盈盈的眼睛:你会帮我吧?
他很欣喜,心跳加速,仿佛又回到母亲还在的日子,他还是那个调皮的少年。
可是,他很快就不能天天见到她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伤心,白天忙着在朝堂上钩心斗角已经很累了,如果不能见到她,那他这一天也太无聊了。
可……他本来就该过无聊的日子。
迟早要分开的不是吗?
他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腕的细腻触感,让他无所适从。
他攥紧拳头,从树上跃下。
啊……那枚金钗。
他忽然想起来。
他拿了铲子按着记忆里的方向挖了挖,果然挖到硬物。
或许是因为他埋得太慌乱,也记不清金钗的样子了,挖出来才发现,这金钗制式简朴,简简单单,没什么标识。
他笑了笑,没标识挺好的,这样谁也猜不出它是谁的。
他用清水洗净金钗,帕子擦干,珍而重之地置于木盒中。
念在我帮你的份上,让我当一回小偷吧。
我也想抓住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