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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

    曹知县一出大堂,即往退思堂去,黄主簿跟随其后。

    剩下的人,见知县都走了,也陆续离开大堂,重新来到院中,各自找地歇息。

    院落的西南角,一株桂花树散发着沁人幽香,树下的石桌上,还悄悄落了三四朵浅黄的桂花。

    张秀被宿有仁叫到了此处,“干侄女,咱坐下说话。”宿有仁招呼道。

    张秀施了礼,俯身就坐,坐下也未开口,仿佛是静等他的说教。

    “你没看老夫给你写的投词?”

    张秀面带赧色,低下了头。

    宿有仁确实有心数落几句,只是此刻时间不够他再说废话,“算了,没看就没看吧。”

    “那……”张秀抬起头,惴惴而不安。

    “不过接来下老夫说的话,你可得记好喽,关系到这案子,也就是你能否顺利立为女户。”

    “好,宿先生请讲。”张秀端直了身体。

    “你记住,不管案子怎样,对于朝廷来说,女户要立户,都是围绕财产来的。检校也好,蠲免徭杂役也好,都得首先继承财产,有了财产才能谈立户。”

    这仿佛是一句啰嗦话,但宿有仁有必要给她理清思路。

    “奁产严格上说,不算继承财产,所以奁产算不上立户财产,它是出嫁时才属于你的财产。继承也非析产,那得依照朝廷颁的《户绝法》来。”

    张秀疑惑道:“那方才堂上息和……”

    宿有仁没有正面回她,只接着说:“承祧的确可以由宗族替你父亲选个命继子出来,但同时也要清楚,这其中会牵扯太多利益,家族的、个人的、血缘的,不是说命继就能命继,继承了也可能被取消。你是正儿八经的在室女,其实你说话的分量也是有的。”

    张秀蹙起眉,眼中眸光渐渐暗淡,“是不是知县老爷早已决定,用息和来了解此案?如此罔顾事实,难道是为了成全谁?”言语中,一股似有似无的悲凉情绪在蔓延,就像有意无意落在石桌上的桂花,终究免不了零落成泥的结局。

    “成全你呀,”宿有仁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免叹息,“成全你,他们都有利可图。”

    “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摆脱他们?”

    宿有仁淡淡一笑:“就是自立门户。”

    “但他们……”张秀依然眉头不展。

    “其实难,也不难,只看你豁不豁得出去。”

    张秀愣愣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宿有仁不知她真听懂了,或者依然懵懂,只是对她来说,眼前已无退路。这世上的事,并非谁不愿,别人就不能强迫。何况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子……

    就像阿贺……宿有仁也在心头问自己,她会变成七年前阿贺那个样吗?

    他知道,阿贺一直是他心中的死结——七年前,就是他替阿贺伸的冤,因她被人诬告说违法租佃一千多顷户绝土地。但殊不知她早已被诡寄了这一千多顷地。只恨他只查到当时的吏人受贿,而忽略了主审知县,未能秉公审理,使阿贺含冤无处伸……

    宿有仁低下头,看石桌上又飘落几朵桂花,他轻轻拾起放在掌心,小小的花朵,显得那么娇弱而无助——是不是世上的女子,都像这飘落的桂花一样,纤柔而脆弱?一如阿贺。

    她的人生中,最为黑暗凄惨的时刻,正是她的宗族亲戚、乡党邻里,群起而欺凌她时。抢夺她财物,霸占她田产,又抑勒她改嫁,如一群豺狼虎豹!她一个未亡人,如何能胜群凶虐焰?

    他至今都记得对阿贺说过:阿贺娘子,他们合谋在欺凌你,你若决心告他们,就进京告御状!我就是舍了这身功名,也要替你作状,就是拼了我这张老脸,也要为你奔走……

    她难道就不能再勇敢一些?还是……他低估了这世间的人心之恶?

    他看着阿贺抬起那双肿成核桃的眼睛,还有那张干瘪的脸颊,印象太深了,瘦的只剩下一层皮,血和泪混着淤青板结在脸上,嘴巴还不停地抽搐……那一脸畏缩和懦弱的模样,他瞬间就明白,她这是被欺负怕了,被吓唬怕了,再也不敢了……

    面对那样的阿贺,他不知道还能替她做什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难道就没想过,其实她已经竭尽全力的争过了?她阿贺就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寡妇,他又能怒她几分?

    “是我的错,我的错……”宿有仁狠狠敲着脑袋。

    “师傅?”

    不知几时吴阑欺近,瞅着他,小心翼翼问道:“您又想起谁了,阿贺吗?”

    宿有仁回过神来,扭头瞧见一个脑门,伸手就赏了一个爆栗子,“就你能!”随即又巡视一周,“诶,张姑娘哪去了?”

    吴阑气愤,捂着脑门嚷道:“未初一刻都过了,张姑娘自然又去了公堂!师父,您不知道您发呆了很久?”

    “哦……”宿有仁摸出怀表,看了看时辰,果然快二刻了。

    “师傅,”吴阑先躲开一尺远,问他,“刚才您一脸悲苦样……是不是担心张姑娘变成第二个阿贺?”

    宿有仁不愿被猜中心思,两眼一瞪她,“悲苦?你师傅高兴还来不及!”

    “切,别不承认了……”

    ~2~

    休庭后,

    曹知县和黄主簿一前一后往退思堂去。“谢家来人了,”黄主簿边走边说。

    曹知县脚底一滞,扭头问道:“在哪里?”

    黄主簿努努嘴:“三堂等着呢,一个嬷嬷,一个管家模样的。”

    曹知县本已进了退思堂,只得继续往第三堂去。

    一个嬷嬷,一个管家模样……曹知县暗自撇嘴。不就是谢家豢养的狗?他这六品县令见了狗,还得跟见上官一样客客气气,笑话……

    “哈哈,本官来迟,久等了……”曹知县人还未进堂,声已先至。

    “谢管家,还有这位嬷嬷,不知您二位有何交代?”曹知县笑容可掬,见到两人直接开门见山问。

    其实他心里早有猜测,这位三公子应该挺爱惜名声。不过呢,高门大户里的事谁说得清?他一个未来仪宾,尚的还是当朝郡主。既有郡主正妻,纳个妾而已,有何难?何必要多此一举,平白然让人落了口实?

    男人呐……曹知县暗暗叹息摇头,只是这叹息中有多少艳羡嫉妒和不服?他自己才知道。

    算了,不管怎样,到明年,他在知县这位置上就满六年。

    六年考满,也该往上升升了……

    ~3~

    未初二刻,重新升堂。

    这次,张秀感觉知县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她用眼角余光打量,虽是默不作声,气势却威严许多。

    管他呢,反正她横了一条心,就是不息和。

    “原告被告,刚才一审时,本官让你两告商量息和,你们可有结果了?”

    张秀默不作声,又想起方才宿有仁的那句‘成全你,他们有利可图’,她打鼻子里冷笑一声,好算计!

    “张秀,本官在问你话。”

    “可民女并不想息和。”

    “不想息和,那就是对本官的话,还心存疑虑?”

    张秀朗声回道:“回青天老爷,要是民女未记错的话,朝廷律法定的是:户绝财产尽归在室诸女。民女父亲只有民女一个女儿,所以,民女理当继承全部财产,再自立门户。”

    知县道:“之所以选立嗣,本官也是为你考虑,毕竟你将来还要嫁人,你如今十八过了吧?最多两年时间。即便你现在立为女户,作为户主,你的负担也绝不轻松,朝廷虽然对女户多有抚恤,但不意味着民间也会同情孤弱。就是寡妇立户,不仅常受人欺负,生活也有诸多不便,而且再嫁也拿不走前夫的财产。所以世道才会默许寡妇招接脚夫,你知道接脚夫是啥意思吗?寡妇可以,但你是未出嫁的在室女,岂能像寡妇一样?”

    “再者,你如今除了张家,根本无依无靠。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绝户之家,能结什么样的好婚姻?当然,招婿也是一途,一旦招了赘婿,你将来也不会是一家之主。你说你理当继承全部父家财产,本官也理解,但充其量也是代管,最终还是要归于真正的户主。你自然还可以选择终身不嫁、不立嗣,只是那样,岂不断了你祖父一脉的香火?你能断,你的族人会答应你断张家香火?更何况绝户人家在亡故后,财产全部充官,这都还不提。”

    “本官与你说这些,乃是一腔肺腑之言。这些年,在本县审理过的,诸如寡妇受欺凌的案子不下百件。就算衙门都替她们主持了公道,但真正吃了大亏的,还是那些自立门户的寡妇。如此多的前车之鉴,你又能保证你就是幸运的,永远不受人欺凌?”

    “青天大老爷啊!”

    知县话音未落,张家大伯又紧接着,“我张家累世同居,就算当初堂叔自立了门户,毕竟血缘还在,断其香火之事,却是万万不能!若张秀执意要立女户、断香火,我这作叔辈的,头一个就不答应!拼了性命也要再上告!让天下人都来评评理!”

    张秀垂着眸子,异常安静,只是浑身那股子拧劲,仿佛是从每个毛孔里透出来的,任谁都感觉得到。

    “咳咳,原告的意思,本官清楚了……”曹知县似乎不想再揪扯不清,“既这样,那么本官就裁定此案,原告赢。”

    张秀依旧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没看见……

    ~4~

    案子了结,

    当其他人陆续退出公堂,张家伯娘却走到了张秀面前。

    故意扬起一张得意的脸,睨着她:“张秀,早知如此,后悔当初了吗?”

    张秀充耳不闻。

    “不过呢,伯娘自然不会跟你计较,”她很快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三分,“话也不多说,总之给你三天时间收拾,三天之后,随我们一道回华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秀一言不发,忽然扭头就走,头也不回。直到走出大堂,穿过仪门,走出县衙大门……

    张伯娘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却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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