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雨坞的天空也阴沉沉的。像大多数日子一样，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天空。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雨坞似乎很少有放晴的日子。

    姜寒月每天都期盼着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能探出头来。那样金色的阳光就会撒进这小小的院子，时光也会绽放出明快的色彩。她的世界就是那样小小的一块。两颗柿子树之间的空地是一个特别的地点，连接着狭小的院子和外面的世界。

    每天早上，妈妈都会让她把爸爸送到门口。姜寒月站在空地上，看着爸爸渐渐走远了，总是会喊一声：

    “爸爸，早点回来。”

    爸爸总会回头向她招手，然后说：

    “要听妈妈的话。”

    爸爸回头的时候，姜寒月认真地点了点头。姜寒月终于完成了一天里最重要的一件事，蹦蹦跳跳地跑回院子，坐在门槛上，继续出神地望着雨坞的天空。

    为数不多的全家一起外出的日子。爸爸妈妈带着她去了雨坞的电影院。从电影院出来，她已经不记得电影的内容了，只觉得当时时间过得非常漫长。

    假日里，街上有不少和父母一起出游的孩子。形形色色的小摊吸引着路上的行人。有卖装着甲虫的木头小盒的，卖布老虎的，卖面人儿的，卖花花绿绿的风车的......

    姜寒月的目光被孩子们手里的气球吸引了。

    那些气球不仅颜色各异，还能漂浮在空气中 ，让她觉得新奇又好玩。在她的央求下，妈妈败下阵来，在街角的白胡子老爷爷哪里为她买了一只淡绿色的气球。

    姜寒月骑在爸爸的脖颈上，手里握着连接着气球的线，别提多得意了。可还没等她开心多久，一阵风吹过，一不小心，气球从她的手里溜走了。她努力想用小手拉住那根线，气球却像是下了决心要逃走似的，敏捷而迅速地飞走了。飞啊飞啊，很快气球就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天空之中，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整个下午，姜寒月都闷闷不乐。她总是想着那只从她手中溜走的气球，心中很是自责。

    一群孩子欢笑着经过两棵柿子树。就像被吹笛人的魔音吸引了似的，姜寒月走到了看不见的大门的前面，她站在柿子树后，出神地望着渐渐走远的孩子们。

    “寒月——”

    “哎——”

    “寒月——”

    “哎——”

    一开始，姜寒月还能听得到妈妈呼唤她的声音。到了后来，妈妈声音变得越来越小。那天，姜寒月跟在那群孩子的后面，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周围的房子越来越少，也渐渐没了行人。姜寒月跟在那群孩子的后面，来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黄色原野之上。放眼望去，沟壑纵横的地面就像一张巨大的哭泣的脸。漫天黄沙飞舞。那群孩子停下脚步，转了过来，咧着嘴笑着。

    姜寒月看到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东西。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土块和石子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用手去挡，她的手很疼，她的头发也被灰尘弄脏了。

    姜寒月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我要死掉了吗？”

    “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

    想到这里于，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姜寒月的脑海中浮现出前几天发生在她眼前的一幕。那天下着毛毛雨，姜寒月牵着妈妈的手，穿过一条大坝。在她们走到大坝的正中央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正聚集在那里。

    “还没捞上来吗？”

    “正在捞呢。雨天路滑，是个外地来的年轻人，太可惜啦。”

    妈妈停在原地，望着河水。顺着妈妈的目光，姜寒月看到浑浊的河水上飘着两条小船，船上站着几个忙忙碌碌的人，两条船在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一个圆圆的黑色的点在河水之中上下浮动。

    那天，姜寒月第一次听说了“死亡”这个词，并很快理解了死亡的概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们的笑声和骂声停止了。石子和土块再也没有打在她的身上。姜寒月听到了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一切归于平静，凉凉的雪花落在了姜寒月的手背上。姜寒月抬起了头......

    第二片雪花落了下来，在姜寒月的脸颊上融化了。地面上铺了一层白雪。远处的风雪之中，站着一只巨大的熊猫。身穿红色罗衣的少年迎着风雪向她走来。

    “很疼吧？”

    “刚才为什么不跑呢？”

    少年向她伸出了手。

    “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我怕，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姜寒月用那双眼溢满了泪水的眼睛望着少年。少年的手凉冰冰的，这就像雪花在她脸上融化时的感觉，让姜寒月感到很温暖。她拉起少年的手，站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少年背着姜寒月，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当他的脚踩在雪地上的时候，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想起了妈妈说过的话：

    “冬天的时候，空桑山会下很大很大的雪。踩在雪地上的时候，脚下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滴泪落在了少年的肩头，浸没在了他红色的罗衣之中。

    “怎么哭了？”

    “想妈妈了。”

    “别哭了，哥哥会带你回家。哥哥的名字是锦夏，繁花似锦的夏天，你这样记住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姜寒月。”

    “寒月啊，想哭就哭吧。然后从明天开始坚强起来。”

    姜寒月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少年的的衣襟。她似乎没有想过，这个她第一次见的哥哥，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家究竟在哪里的呢？她只是那样相信着，相信少年会把她带回妈妈的身边。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到很安心，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二.

    离开雨坞的那天，妈妈身上只带着一个很小的包裹。妈妈的步子很坚定，可姜寒月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次。柿子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大概有一年时间了吧，她再也没有在早上来过这里。

    姜寒月转过头 ，想象着空桑山下雪时的样子。

    “旅客们，列车已到达鲸鱼车站，请旅客们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火车慢慢悠悠地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鲸鱼车站。这是至今为止姜寒月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白天，姜寒月不是趴在妈妈的腿上睡觉，就是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无聊极了。当她闹着让妈妈讲《 西游记 》里黑鲤鱼精的故事的时候，妈妈却让她安静一点，不要打扰车上的人。

    到了晚上，妈妈从包裹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铺盖，折好后铺在火车的座椅下，让姜寒月躺在上面。听着铁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姜寒月就这样安然入睡。

    车还没停，人们已经纷纷从行李架上拿下大包小包。不一会儿，狭窄的过道就挤满了人。人们看起来匆匆忙忙的，都像是急着赶往什么地方。姜寒月想，原来在雨坞之外，还有这么多地方，等着人们到达。就像她和妈妈要去的空桑山一样。

    “过了今晚，就到姥姥姥爷家了。”

    妈妈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的光。在姜寒月眼里，妈妈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车门开了。过道里的人们像水流一样缓缓向前流动。姜寒月也忍不住伸着脖子向前看。妈妈告诉她，下一趟火车要在晚上才能来。可是下车后，她们要去哪里呢？”

    几朵愁云爬上了妈妈的眉梢，姜寒月很想把它们轻轻摘下来。

    在车上吃东西的时候，姜寒月把衣服弄脏了。妈妈带着她来到鲸鱼车站外的一个公共卫生间。和脏乱的火车里面的卫生间不同，这里很干净，墙壁上的白色瓷砖光洁明亮。靠墙的地方有一个长长的水池。妈妈从包裹里翻出一小块肥皂，打开水龙头，开始洗姜寒月的脏衣服。

    “这里不能洗衣服。”

    空气中传来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女人。女人有一头细细卷发，戴着金丝眼镜。

    “大姐，我外地人，不懂规矩，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行，规定就是规定，罚款十元。”

    “我真不知道，您看看能不能少罚点儿。”

    女人和妈妈争辩了好一会儿。最后，女人靠近妈妈的耳朵小声说道：

    “这次照顾你，罚款两元，下次不准再洗了。”

    妈妈一脸无奈地从小包里翻出两元钱，给了那女人。女人一把把钱拽了过来，塞进了腰间的挎包里。

    “那您看，能不能让我洗完。”

    女人看了看洗了一半满是泡沫的衣服，又恢复了刚才的语气，不耐烦地说：

    “快洗，快洗。”

    姜寒月看到妈妈眉间又多了几朵乌云。

    妈妈带着姜寒月在路边小摊吃了午饭，是她很喜欢的混沌，满满的一大碗，汤里放满了紫菜和虾仁。姜寒月把一整碗混沌都吃完了，就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妈妈正微笑着，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

    吃完饭，妈妈带着姜寒月来到一片空地上。有人在给游客照相，妈妈花了一元钱，在这里和姜寒月照了合影。

    空地上到处堆放着大包小包。有些人靠在包裹上休息，另一些人将行李铺在地上，躺在上面睡觉。妈妈从包裹里拿出薄薄的铺盖，铺放在了地上。

    “困了吧？睡一会儿吧。妈妈看着你。”

    “妈妈也一起睡吗？”

    “妈妈不困。”

    可姜寒月知道，妈妈这两天几乎没有合眼，肯定早就困了。妈妈躺在了姜寒月的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姜寒月闭上眼睛，其实没有睡着，可疲惫的妈妈却不小心睡着了。

    “妈妈，你怎么哭啦？”

    像是在睡梦中被突然惊醒似的，妈妈下意识地伸出双臂。她猛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看了到正蹲在地上玩儿小石子的姜寒月，这才松了口气。妈妈来到姜寒月的身边，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妈妈不小心睡着了。”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可每当妈妈想起那天的事的时候，却还是心有余悸。

    “要是你丢了，妈妈也活不成了。”

    妈妈总是这样说。

    那天晚上，她们是被人群挤上火车的。妈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带着姜寒月挤到了自己的座位。过道被人和行李塞得满满的。一些没能从车门挤进来的人索性从车窗爬了进来。两名乘客因为挤到了对方，怒气冲冲地拳脚相向。他们中间隔着好几个人，可两人还是拼尽全力，在人和人的缝隙之间挥舞着拳头，让无辜被打到的人们怨声载道。好不容易，列车员才挤了过来，调解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终于不再打了。虽然场面十分混乱，好在人们最终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火车开动后，车厢内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妈妈，火车的尾巴动了。”

    “火车动了，要回姥姥姥爷家啦。”妈妈不知道，姜寒月真的看到了一条扭动着的绿色的尾巴。

    “过了海山关，就到风雪城喽。”

    坐在旁边的阿姨念叨着。

    那天晚上，姜寒月在火车座椅下酣然入睡。她进入了一个非常甜美的梦境。梦境中，火车变成了一条青色的长蛇，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蜿蜒前行，白色的蒸汽从小青蛇的头顶冒了出来。

    “嘎达嘎达，嘎达嘎达。”

    火车快乐地一路向前。

    妈妈把姜寒月从座椅下面抱出来的时候，窗外的景色让她小小的心灵震惊不已。远处是苍茫的被白雪覆盖的绵延山脉，近处是落厚厚白雪的青松。偶尔经过一片片村落，家家户户炊烟袅袅。

    “飘轻啊，这孩子。”

    几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在空桑山停了下来。姥爷把姜寒月从乘车口的台阶上抱了下来。回姥姥姥爷家的路上，姥爷的怀里抱着姜寒月，姥姥的手上拉着妈妈。

    没有一丝风，天空阴沉沉的。然而这里的阴天却和雨坞不同，这里的阴天静谧而安静。凛冽的冷空气让姜寒月的脸蛋变得火辣辣的，每个人的脚下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也想在雪地上走一走。”姜寒月想。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一道黑色的大门前。两扇门中间各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兽首，门上贴着红红的福字和对联。门前有一棵高高的柳树，柳树树杈上落着雪。

    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大大的箩筐里装满了雪。院子中间有一个的雪人，戴着红色的毛线帽子和围巾，鼻子是一根新鲜的胡萝卜。

    傍晚，姜寒月穿着姥姥做的绣着紫色花朵的小棉袄，穿着厚厚的棉鞋，手上戴着毛线手套，头上戴着鹅黄色的帽子，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

    空气中飘着细小的雪的碎片。姜寒月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