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被她甩开了手,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退后一步,俯身连道失礼,语气中倒听不出歉意。
无妨,沈一一直如此,冷淡,高傲,重礼节。
江鸢默默收回手,调整了态度,微微行礼,客气道:“无事,公子请讲。”
沈一眉头轻蹙,这会儿的情绪倒是比方才的道歉丰富上许多,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总归是交代了寻药铺的缘由——和上一世无差,来请江神医看他这先天肺病的。
沈一的肺病是真,拖时间治不好也是真,中的“毒”不会传人更是真。况且他还救了江逸,没理由不收他,只不过……
江鸢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了些。
她有个大胆的想法——沈一既是冲着她来的,没法避开,那她便先下手为强,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重活一世唯一的优势。
先下手为强……要杀了他吗?
……怎么有些,下不去手。
面对冷血的刺客,她不仅是没有几成胜算,还于心不忍……
若是她太过紧张,“沈一发觉母亲留下的宝匣”就是个乌龙,那么收留沈一也并非不可。
物极必反,她不可矫枉过正,引人怀疑。
既然是要留沈一,那便留个好印象吧,往后走在刀尖上,起码得和沈一处好关系。
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江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再看向沈一时竟有些心虚,又生怕被他看出来,回一句“诊堂找大哥吧,我说了不算。”而后引他去诊堂。
——江逸那种“圣母郎中”,就是绝症了的病客也会被他留下来。
·
隔着两扇屏风就是诊堂,还隐隐能听见江逸和沈一的说话声。
一个大下午,江鸢都心神不宁,取了老婆子的血坐在药室,旁边椅子上绑着那个闹事儿的男人。
江鸢把污血汲净,剩在药水中的是一小片淡绿色的“油”。
她细细比对了江成莲收攒过的所有奇毒——一个都不对。
白忙活一下午。
江鸢把那“毒油”乘好放起来,转头就见安然睡着个胖男人,还乐呵呵地咂着嘴,看样子美梦做得正好。
江鸢正愁怨气没处撒,见状,抬起一脚将那椅子踹翻,让那男人做着梦摔了个狗吃屎。
男人“嗷哟”一声,方才缓缓转醒,睁眼发觉自己脸着地,鼻尖都被压扁了,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又扭动了几下粗壮的四肢,张着嘴巴就呜哇哇叫着:“杀人啦!”
江鸢眼疾手快,抓起一旁的臭抹布塞进男人的嘴里。
隔壁诊堂的江逸喊了声:“给他留口气!”
江鸢生怕他带着沈一过来这边,忙喊回去:“留的气儿够他活到叔父回家了!”
趴地上的男人猛一抽搐。
江鸢蹲下去,叹口气:“老兄,还叫不叫?”
男人忙摇头,眼睛瞪得老大,想看头顶的江鸢的神情。
“太丑了,别翻白眼。”江鸢给他把抹布扯了,扔一边去,嫌弃道;“好臭,你几天不喝水啊?”
男人都快哭了:“我不是……我……明明是那玩意儿臭……”
江鸢单手把他连同椅子扶起来,自己坐到一边去。
“老兄贵姓啊?”
“……呃,小姑爷,俺叫文大懒。”
“文大懒……我问你,方才那是你娘吗?”
“呃……不是。”
“她那是中毒,不是病,自己知道不?”
“呃……”
“别呃!”江鸢无奈地摆摆手,说;“饿什么饿?文老兄,问题答不完,可不给吃饭。”
江鸢看着像是很疲惫,一放软声音,整个人都显得温柔可爱……
文大懒猛地甩甩脑袋:温柔个屁!
“呃……不是,好好,她……”
文大懒眯了眯眼睛,一脸别扭,扭捏着说了:“俺其实是柳州来的,本在旁的文山上做……做点小生意,前几日遇上个长得蛮体面的公子,叫俺带这老婆子来找江成莲,说着把人送到就成,俺这一路又遭贼又多灾,没吃得上饱饭,念着这药铺……要脸,出手阔绰,还能捞一笔……”
“要脸?”江鸢抱着臂,眉头抽了抽;“哦,那今日搞成这模样,就是我们不要脸?”
文大懒忙道:“不不不!是俺没脑子!点子毒,脑子笨!”
“接着说。”
“那体面公子让俺送到了人就去找他要赏金,可……”
明白了。
有人故意要将这老婆子送到药铺,“闹事儿”只不过是这文大懒脑子抽了,节外生枝。
也多亏了这根“枝儿”,让她摸着了线索。
是沈一派人来试探,再来救场?
所以关这毒什么事儿?
上一世的正月初三,她也未曾听说过有个老婆子在街口暴起。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江鸢揉了揉太阳穴——不行,太乱了,还是理不清。
今日的闹剧想必已经传遍整个大桐街了,文大懒口中那个“体面公子”又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暴露自己,来给他交付酬金。
江鸢:“那个人的面容,记得吗?”
文大懒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晓得!记得可清楚!俺给您画!”
“画?”
文大懒傲气地扬着肥脸:“俺爹生前是卖画嘞!”
江鸢挑眉,旁边拿了布纸和炭笔:“喏,画好了给你烧肉吃。”说着就起身准备去烧火做饭。
“诶诶!小姑爷,俺这手……”
江鸢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文大懒还绑着手呢!她喊了一声“阿弟”,江辽应声从二楼下来,扒着屏风,眨眨眼。
“把他手松了。看着他画,别让他跑了。”江鸢瞅了眼松绑后,就对着江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文大懒,不禁轻笑道;“文老兄精神起来了?阿弟,可别欺负人啊。”
江辽乖巧地站在一边:“阿姐尽管放心。”
文大懒:“?”
实话说,江鸢还挺不放心的。
·
江成莲不定时日回家,昨日回了,今一大早带江辽去买流水商贩的糖人,听闻越州城榜首歌姬正备游街,便把江辽扔回药铺,一溜烟跑去了。
今晚大约是不回来了。
江鸢正烧着五个人的饭,还琢磨着要不直接给沈一投点迷/药,再把他绑了审问……
行不通啊,谁知那沈一是哪类刺客,若精通药理,一口尝出了不对……
来试试谁先毒死谁?
……罢了,先探查探查,再从长计议。
扑了火,江鸢去后院提水。
正郁闷着,闷头闻见一股清苦的药香味儿,没承想一头就撞进了人的怀里。
挺疼的……
但那种熟悉的特别无可比拟。
不会环上来的手臂仍然虚掩在她身侧,仿佛是少年的手足无措。
她不抬头,知道是谁,鞋底却像被粘在地上似的,论她用多大的气力都无法退上一步。
“姑娘小心。”
已经一年没听他叫过自己姑娘了。
那时候沈一还常驻在药铺,不出远门,整日陪着她瞎胡闹。
与其说是陪她闹,不如说是她在叨扰,他在受着。沈一不懂得进一步,也不因避嫌故作远离。
母亲留下的匣子也是那时候给他的,说是做定情信物——沈一头一次“毫不犹豫”地,收了她的送的东西。
江鸢暗自欢喜了好久。
而就是从那日起,沈一改口了,平日不懂调情、不苟言笑、不冷不热的他,也会学着调笑,叫自己小娘子。
江中莲和江辽自然是反对至极,只不过他们的反对用处不大,江鸢摩擦摩擦拳头,他们就“正对”了。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沈一的目的。
“小娘子”,一个称呼罢了,动动嘴皮的事,讨了她的欢心,岂不是一切好说?
事实也是如此。
猛然间,鼻子就酸了。
江鸢鼻尖抵着他的锁骨,有些不敢抬眼。
她怕向来薄情的沈一看见她晕红的眼尾,会觉得莫名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