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

    北风横扫碎雪,漫天纷飞的白色糊住了行路人的视线,足有脚踝深的脏雪堆砌在坊市的大道上。

    坊市尽头的药铺被大火吞噬,黑烟笼罩,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火势还波及到了一旁的茶肆。

    空气里满是呛人的焦糊味儿、和令人恐惧的甜腥血味儿,凛冽的风中似乎夹杂着哭喊的声音,忽近忽远,忽扬忽抑,离近一听,却是火焰打着焦木的声音。

    江鸢悠悠转醒,眼前一片火红,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耳膜嗡鸣,如同溺水一般无法喘息。

    许久,她才回想起来昏迷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事故——她家药铺被一群黑衣人烧了,她最先被房梁砸中,晕了过去。

    她想爬起来,腿却被死死压住,挣扎不能。

    “叔父!大哥!阿弟!六狗子!”

    再没一个人应声了。

    她缓缓握紧拳头砸着松软的雪地,终于发出无助的呜咽声,被雪打湿的长发就那样贴着她的单衣,糟成一片。

    才知晓那些话本里晴天霹雳、劈头盖脸、无法出声的无念无望是何等感受。明明昨日还在和叔父比剑,和大哥逗阿弟玩,还有病客问诊,一切都那么平常。

    还有沈一……她还没等到沈一回来看她,她还不想死……

    身子都快冻僵了,痛觉已然麻木,直至听到后面有杂音,江鸢转头便对上一双脏污的手——那双手的指甲里满是褐色干涸的血。

    是大哥,大哥还活着吗?

    她又惊又怕,动了干涩的嘴皮,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哥?”

    “哥!叔父他……”

    待她看清了眼前的画面,声音缓缓沉下去。

    却见大哥趴在地上,双目无神,污血顺着嘴角往下滴,左臂以一个诡异的弧度扭曲着,右手扒拉着江鸢的脚踝。

    那力气实在微小。

    看着他那逐渐涣散的眼神,和缓慢一张一合的嘴唇,听他发出浅浅的“咯咯”声,听不清切。

    没等江鸢细听,就见大哥身后的浓烟中出来两个黑衣人,干净利落“噗呲”一声,一刀黑光闪过,江鸢脸颊上就沾满了黏腻滚烫的液体。

    血腥味儿充斥了她整个鼻腔,一块奇怪的东西贴着雪地滑了出去。

    ——江逸人已然成两半,上半身被踢出了七尺远!

    竟是折返的刺客将人一刀劈开!

    不!等等……

    这绝不是真实的……

    不等她带着满腹的恐惧尖叫出声,就感到脖颈一阵冰凉——侧目便见污而钝的寒光在那刀尖上明暗。

    “这儿怎么还没死?”

    “是女人?沈一那小子的?”

    江鸢僵住了,脑子转不动,痴痴地盯着眼前那条血道。

    ……沈一?他们认得沈一?

    “听沈一说会点武艺,抓了正好给阁主邀功。”

    “嘁,你知她深浅啊?要是让她逃了,咱可就没命了,直接杀了吧,你说他会心疼不?”

    “说乐子,沈一疼女人?”

    “啧,沈一到底来不来?”

    “他可懒得来,咱们赶紧完事儿,除了那只匣子,沈一说还有别的没?”

    ……是沈一吗?

    是那个病痨沈一?

    她日日夜夜盼着的夫君?

    甚至就在方才,她还盼着能从天而降来救她的……沈卿淮。

    难不成一切为的就是她母亲留下来的那个匣子?

    那两黑衣人戴着面纱,面容看不真切,江鸢却认得他们的衣裳——黑色长袍上印着诡奇的细小花纹,若不是她趴着,根本看不见那衣角上浅淡的花纹。

    确是熟悉的纹路——沈一脚踝上亦是这诡纹!

    果真,这些都是沈一的人。她早知他冷血、不可能动情……却不知他还养着这群刺客……

    她甚至还为了见一面沈一,想继续活下去,等到他回来——还庆幸他离开药铺已久,不会遭这莫名的杀身之祸。

    可他都懒作亲临,懒于动手杀她,一个冰冷的眼神都没给她。

    他临走前明明还捧着她的脸说要护她一辈子。

    心喂了狗,她感到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被拧到了一起似的,疼痛难以喘息。

    ……

    只听一声利刃划破妖风的声音,猛然她腰际一阵冰凉——竟是刀刃改换了方向,直穿腹部,取她性命!

    鲜血淌入脏雪,和大哥的血混在了一起,断断续续往外流走。

    隐隐的疼痛蔓延开来,直到再法爬起来。

    她虽不是好人,却从未害过人,只不过是识错了人……为什么……

    药铺的邪火点燃了整条大桐街坊市,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雪停……

    ·

    漫长的疼痛灼烧了她整个身体,好比毒蚁侵蚀,密密麻麻窸窸窣窣地痛!

    这梦的温度有些烫人,就好像她在谁的怀里。

    温度加剧了本已冰冷麻木的身体的生息,让她更清晰地感知到性命流逝……

    不对……她在恢复神志!

    置身一汪滚烫的泉水,思绪越来越清晰。

    只是,快要……快要憋死了……

    “……鸢子,生姜放哪个柜?”

    那声音十分遥远,轻柔得很,就像是从彼岸传来,硬是要塞进她的耳朵。

    “江鸢?”

    好熟悉,好安心。

    “闷死了?”

    “江鸢!!!”这声喊话是中气十足,床榻都被震了三震。

    江鸢猛地睁开眼睛,鼻尖抵着软绵绵的冬被,被闷得喘不过气。

    腹部还有浅浅的阵痛感。

    她挣扎着从“被子球”里挤出了个脑袋,大口大口地呼入新鲜气息。

    接着她猛地坐起来,眼前是那个熟悉的,乱得叫狗窝都在侮辱狗的……自己的“闺房”。

    江鸢能感觉到自己的汗已湿浸了的碎发,划过脸颊,从尖尖的下巴滴落,弄得她痒痒的。

    而那个喊话中气十足的男子正站在她的床边,一副活像见了鬼的臭脸,扯着下巴,眉头抽搐着,小心翼翼地问:“江鸢?”

    他喊完那一声就泄了气,本就温柔的声音更轻了,按江鸢的话来说,就跟母蚊子似的。

    正是方才在她面前惨死的大哥,江逸。

    此时,江逸正完好无损地杵在那儿。

    “活……咯……”

    江鸢一开口,就发觉嗓子卡得慌,掐着自己的脖子使劲咳了两声,苍白无血色的嘴唇轻颤着。

    江逸咂咂嘴:“你看看你眼下边那两坨黑的,干嘛,晚上偷鸡去了?”

    江鸢没像往常一样怼回去,反而痴痴地张了张口,哑声问道:“江逸?”

    “嗯,睡傻了?该起床……”

    “叔父呢?阿弟呢?六狗子呢?药铺呢?沈一呢?”江鸢猛地伸手抓住江逸的手腕,跪坐在床上,语气急切,眼神里满是恐惧。

    甚至眼眶中还有泪水在盘旋打转。

    二妹平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江逸没见过她这副神情,不禁走近一步,蹲下来直视她,温温答道:

    “老爹陪三弟出去买糖人了,六狗子去买包子,药铺就在这儿,沈……是谁?”

    沈……是谁?

    莫非,江逸他还不认得沈一……

    霎时,江鸢百感交集,哆嗦着问了一句:“哥,现在是何年何月?”

    “大林七年,正月初三。”

    闻言,江鸢一怔,眼泪终是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抓着江逸的手一用力,把人拽进怀里死死抱住,不断低吟:“没死,真的没死……你们回来了……”

    江逸被她的大力勒得喘不上气,无奈笑道:“你就天天……咳,梦着我死!小没良心的!我……咳咳,我要告嗝嗝……我没死也要被你,勒!死了!”

    江鸢忙放开江逸,粗鲁地抹了把脸,这下眼泪鼻涕全混一起去了。

    她红着脸恢复了平常那副霸王样:“被女人勒死,说出去不丢人啊!对了,你来吵我/干嘛?”

    江逸捂着脖子缓了半天,才道:“尊重一下您的眼泪吧小姑爷,我刚想安慰你,你就又叫唤起来了?”

    ……熟悉的话语,这个是真的江逸,这里也是真的药铺。

    她重回到了大林七年——十七岁,还未曾遇到过沈一……确切来说,是遇见沈一的那天!

    她可以重头来过,过一生不认得沈一的安稳日子——在药铺耍耍剑,抓抓药,学点药理当个小女郎中,或许就这样赖在叔父身边一辈子,不去管那些男女情爱,不必为负心人牵肠挂肚,更不用眼睁睁看大哥在面前惨死,满门成灰。

    而眼下的要事,则是杜绝与沈一的任何面见,她家医堂药铺不缺这一个病鬼。

    大闹一世荒唐,她感到身心俱疲。

    比起杀了沈一报仇,她更想安稳地陪着上一世没能护住的亲人。

    越想,泪花越控不住,江鸢嫌哭得丢人,捂着眼睛闷闷地小声喊:“有屁快放,没屁滚蛋啊!”

    江逸看江鸢别扭,自己就痛快,忍住正抽抽着往上翘的嘴角:“我就问生姜,在哪儿?”

    “……右手三列六格,你就不能记一下?”

    江逸敷衍地应着,边溜边贫嘴:“你不是记着吗?”

    江鸢拿起枕头给他扔过去,刚好被他躲开,砸在门框上。

    本以为人走了,江鸢掀开被子要下床去,见门边又伸着那个贱兮兮的脑袋:“真没事吧?我先下去了?”

    江鸢难得察觉了江逸的好意,没怼他,闷着声音应了一声:“我没事!”

    *

    她下了床,将藏在里柜抽屉的那只匣子换成高仿制件——江成莲嘱咐过这匣子的重要,提早就给她预备了几个仿制件儿。

    睡袍一脱,换了身简单的白色束腰骑装,套件高灯绒领红袍,踩着羊皮靴,把长发高高束起,也不戴发饰,也不携香粉。

    平日在药铺懒散惯了,若是江逸不来吵她,她能一觉睡到午时。上一世的这天也是,待她醒来,沈一已经在诊堂候着了。

    今日势必要在沈一踏进药铺前拦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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