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

    青翠脩竹在六角风檐下丛丛长着,遮掩了秋日的微黄,将晨光点缀成一张舒朗的网。

    晨光下一个穿着绉纱窄袖褙子的女使匆匆折过了小径。

    “康姝姐姐,府里又接了份贺礼,国公爷吩咐给郡主送过来。”小女使递上手中物什。

    这座阔大的宅院是镇国公之女晏婉的住处。

    小女使正是要将一盏古铜孔雀灯送到晏婉这儿。

    灯倒无甚稀奇,稀奇的是里面放置的那颗硕大夜明珠,即便白日也能看出它不同寻常的色泽光亮。不用猜便价值不菲。

    “先放这儿吧。”物虽稀奇,却是暂时用不上的。康姝不无忧愁地叹了口气。

    小女使不由得问道:“怎么郡主还没醒吗?”

    “按照先前小神仙所说,今日也该醒了呀。”小女使也跟着蹙起秀气的眉头,一同忧心起来。

    “国公爷刚才还发派了医娘子过来。不会……”

    不会郡主今天根本就醒不来吧。

    康姝听出意思,忙截断她的话头。

    板起脸提声训斥:“不会什么?今日且长着呢。”

    “你先去迎着那医娘子。”

    “等将人迎来了,自己再去罗嬷嬷那儿重新学学规矩。”

    小女使连连称是退下。

    断断续续的碎语声唤起了晏婉的头痛之感。

    推门的声音一响,她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了岸,总算从头痛中挣扎着睁开了眼。

    甫一睁眼,晏婉便瞧见自己的贴身女使康姝趋步过来。

    “郡主,您醒了!”

    见晏婉有起身的意图,康姝忙搁下孔雀灯,轻手麻利地将她扶起来。

    “可得仔细着点。”晏婉的脑袋被康姝调整好的软枕护了起来。

    “郡主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香楠木的雕花绣金床,古典华贵的垂花玉瑶房,淡雅满围屏的宝鸭香。

    晏婉意识慢慢回位。

    瞧着眼前的一切,再一次确认:没错,她重生了。

    这是她出阁前的闺房。

    其实前些日子她就重生了。

    只是情绪一时波动,导致从高墙上跌下,引发了昏厥症。

    断断续续一直昏迷到今日才终于清醒。

    屋子里熏着进补的药香,华贵的窗、台、柜等各处都披着红绸软缎,上面用金笔书着些各种吉祥祝语。

    晏婉瞧着房内陡然增多的稀罕物,心想看来她这次昏厥吓得父亲不轻,这才置放了这么多镇病祈福的东西。

    晏婉的父亲晏澜本是大盛皇叔。

    两年前他扶持新帝上位,以其年幼为由,封自己做了辅政的镇国公。在朝野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弄权夺势为乐。

    他膝下只有晏婉这一个独女,自小体弱,半年前才从饶州接到京都来。

    晏澜愧疚于对女儿的陪伴太少,接来后对晏婉可谓呵护备至,宠爱有加。

    “快,差人去宫外候着国公爷。”

    “就说小神仙算得没错,咱们郡主果然醒了,请国公爷放心。”

    康姝的话语拉回了晏婉的思绪。

    “爹爹去宫里了?”晏婉问,嗓子还有点哑哑的。

    她瞧着玉檀木房门上贴的大双喜字,感觉有点怪。

    康姝递上了梨水,喜气盈盈道:“是呀,国公爷正是为了郡主的婚事才进宫的。”

    “为了给郡主冲喜,他老人家可是费了不少心呢。”

    晏婉一愣。

    “什么冲喜?”看着这喜字,想起前世,顿住了。

    梨水也荡起涟漪。

    “郡主莫激动。”

    康姝顺了顺她的背,轻耳道:“就是您一直心心念念的,和闻大人的婚事呀。”

    “什么?”晏婉一霎屏息心窒。

    “佥都御史闻渊,闻大人?”晏婉试探着再度确认,不愿意相信。

    康姝笑着点头:“当然。”

    “郡主又犯傻气,还能有哪个闻大人呀。”康姝帮她理了理被揉乱的袖角。

    见她仍然一脸错愕肃穆,小声提醒道:“先前郡主偷爬御史府东墙,不就是为了看闻大人吗?”

    这才跌下墙来,昏了过去。

    “郡主不记得了吗?”康姝细瞧着晏婉的脸色,生怕她是晕出了什么不妥。

    “……记得。”记忆涌上来,晏婉闭了闭眼。

    她倒宁愿不记得。

    晏婉重生时跌落的正是御史府的墙头。

    而御史府的主人正是闻渊,他自一年前被派出去巡按后,鲜少回京。

    晏婉应该是听闻那日闻渊会回京述职,才偷偷溜出去的。

    前世的此时,她从饶州来京都刚不过半载,颇留着些在饶州熏养起来的烂漫心性。

    加之饶州的风土人情和京都大有不同,所以难免有些所谓行为失礼的时候。

    她又是权势熏天的镇国公之女,一言一行难免处处被人盯着议论。

    因此这是她前世做得最后一件全凭自己心意的自由事。

    后来才明白过来在京都的身份处境,认真去宫中学了女诫礼仪规矩。

    至于闻渊,她当时确有少年倾慕之心。

    闻渊出身探花,相貌堂堂又性子清冷,是大盛朝有名的肱骨正直之臣。

    春日宴上一见,难免迷糊。

    可惜前世晏婉不知道,闻渊早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向父亲表明了心意后,晏澜为满足女儿愿望,直接将闻渊掳到府中,强绑他做了女婿。

    于是这场婚事成为了一切祸端的开始。

    最终羽林卫带着闻渊的手令查抄了镇国公府,将府中之人一一清算。

    彼时晏婉身子已不大好,得知父亲被处决的消息后,卧榻不起,人也迅速消瘦下去。

    她日日凭栏,等着闻渊来她这儿,等着闻渊来给她一个交代。

    等来等去,等到了他和表妹大婚的消息。

    那日,她照例枯盼着窗外人的身影。

    见她精神大不济,康姝拼了一顿板子,硬是拦下了罗姨。

    罗姨是闻渊的奶妈,在晏婉嫁过来前,御史府中大事小事都由她操办。

    罗姨进了屋,站在离她床榻十分远的距离。

    表面语重心长,实则怕病气过给她一般嫌恶道:“以您这种身份,能霸占我们公子多年,已是福分了。”

    “如今镇国公府被清算,您是戴罪之身。”

    “承蒙公子不弃,降妻为妾已是宽宥。”

    “您还想要什么呢?”

    皮肉要笑不笑地劝道:“今天是公子和表小姐的好日子。御史府上上下下喜乐融融,可这喜气却不许到您的陶然院。”

    “您想这是为什么?”

    罗姨乜起眼,替她答道:“这说明在公子心里,从一开始您便是多余的那个。”

    “别等了。”

    “自古忠奸善恶各有道,您要什么交代?”

    “什么都不会有的。”

    什么都不会有的。

    晏婉知道忠奸善恶各有道,她想要的交代,不过是一句他的真心。

    拼着一口气披衣出院,看到屈花萤穿着大红嫁衣上了喜轿。晏婉便知道了,全是假的。

    几年夫妻,全是假的。

    父亲说得对,他不过是在利用她的身份。

    倒下前,晏婉看到康姝惊慌唤她的脸。

    通红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泪。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是她的眼里也有泪。

    晏婉想说一句别哭了。

    侧侧头,发不出声。她似乎看到闻渊蹙眉望了过来,逐渐模糊的视线扭曲了他清冷的模样。

    晏婉想说:不等了。

    不等了,你走吧。

    晏婉想,这辈子她活得太累了。

    来生不做痴心人。

    穿过长长的黑暗,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在御史府高高的墙头上,俯看着熟悉的院落,晏婉不明白为什么死了还不能摆脱。

    于是又喊了一遍:“不等了!”

    没想到激动之下,跌落了墙头。

    在这几日似醒非醒的昏迷间,晏婉才意识到,自己是重生了。

    重生在了和闻渊成亲前。

    刚意识到时,她不由得笑自己,还喊什么“不等了”。

    她应该喊的,是“不嫁了”。

    这辈子从一开始就该将这一切打住。

    她不要再和闻渊成婚。

    唏嘘过后,晏婉匆匆下床趿鞋。

    趁现在木未成舟,必须得阻止。

    “爹爹几时走的?”

    先将父亲追回来才是,不能让他进宫请旨。

    “哎,郡主!”康姝连忙扶她。

    “国公爷交代过,若您醒了,得在府中好生养着。”

    “一切等医娘子看过之后再说。”康姝劝道。

    “不行。”晏婉果断拒绝:“我怎么能嫁给闻渊呢?”

    康姝奇怪:“不嫁闻大人您还想嫁谁呀?”

    “闻大人离京一年,好不容易才回来。您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吗?”

    又想了想,道:“莫不是郡主觉得太仓促了?”

    康姝感叹:“时间确实紧了些。”

    “这还不都怪那些乱嚼舌根的宵小之辈。”说到这里,康姝气不过起来。

    “当日您从墙头跌落,不慎遗落了写给闻大人的……信笺。”

    康姝琢磨了下措辞,将“情诗”二字委婉了一下。

    “不料被那宵小之辈捡了去,大肆传言。”

    顿了顿,有意模糊掉了流言的内容,愤然道:“越传越不像话,国公爷为此抓了不少人。”

    可是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这哪能防得尽?

    “国公爷考虑到此事还需彻底解决。既然已知晓了您的心意,这才想了法子去请这道赐婚圣旨。”

    康姝劝慰:“仓促是仓促了些,但国公爷一片苦心,也是为了郡主着想不是吗。”

    晏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父亲待她确实是极好的。

    “可是……”晏婉继续做挣扎,想个别的由头:“爹爹问过闻大人的意见没有,若是他不愿意呢?”或许可以从他那边入手。

    “怎么可能不愿意。”康姝神情放松下来。

    她以为晏婉的这番反常,不过是出于小女儿家的不安心思罢了。

    于是将晏婉引到妆台前,慢慢替她挽上一髻芙蓉道:“郡主花容月貌,风姿冉冉,搬来京都不过半载,就已是最尊贵的官家女眷了,京中大户哪个不是争相追随。”

    “谁能娶到您那才是莫大的福分呢,喜悦还来不及,怎会不愿意?”

    这一番话说得顺顺当当。

    晏婉瞧着镜中人模样,此时正是刚及笄的年纪,鹅蛋脸颊带着些天然的婴儿粉,眉眼娇美,眸子黑亮亮的,如点漆,一颦一蹙皆流波生动。

    确实样貌出众气质斐然。

    可是样貌气质再拔尖儿又如何。

    这尊贵,这福分,不过是靠权焰威势堆起来的。

    晏婉如今很明白,不义不昵,堆得再高也将崩。

    对闻渊这样的清冷之人,美人权势皆无用。何况他早已心有所属。

    见镜中小脸依然苦巴巴的,康姝又补充一句:“况且,咱们国公爷总有法子让他愿意的。”

    毕竟小神仙说了,这次冲喜对晏婉的身体尤为重要。

    镇国公这么疼爱她,断然不会放弃。

    “郡主无需忧心。”

    晏婉拿下刚戴上的宝珠钗,觉得很是不妙。

    前世她身在局中还未切实感受到,镇国公府权势熏天,竟熏得连府中女使都认为仗势压人是理所当然。

    当真是炙手可热势绝伦。也难怪那么多人想要除掉他们父女俩。

    晏婉深吸口气,主动出击,才不会被迫淋上命运的雨。

    “备马车,我要出府。”

    见康姝想拦,晏婉又补了一句:“只是出去透透气,躺这么久身子都乏了。”

    康姝为难,道:“郡主,今日只怕不行。”

    “小神仙算过,婚礼之前您都不宜出门。”

    “国公爷也特地吩咐过府卫……”

    门口脚步声响起,新来的那小女使探进半个脑袋:“康姝姐姐,医娘子来了。”

    见晏婉醒了,连忙慌手慌脚的行礼:“郡主。”

    对话虽被打断,但晏婉也已经明白。

    不论用什么理由,想要光明正大的出府是不能了。

    晏婉看看这个还不太懂规矩的小女使,又看看旁边的医娘子,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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