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人间雨水纷纷，飘落山头，汇成溪流，绕过碎石草木，又沿着裂隙曲折潺潺而下。在永不见天日的黑暗里，直至地底最深处的忘川河。
“好冷，这水今年好像格外冷。”
“一直如此，我倒是没什么感受。说起来，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陪我，往年我替你值班，你可早就溜上去玩儿了。”老妇人略佝着腰，把手中的白瓷碗递给面前的男子。
“原本是想的。”孟离把指尖从河水里抽回，随意甩了甩。回头也看了眼那位年轻人。
车祸啊，可惜了，才20岁。
孟离站起来等在过河的桥边，那人喝完了碗里的汤，便要过桥。
“今生至此，早日轮回。”孟离看着那张青涩苍白的脸说道。
“谢谢。”
目送那孩子消失在河面的浓雾中，孟离才转身。
“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心里总觉得有些慌，就不敢胡乱跑了。”孟离走到妇人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笑道：“我来陪婆婆不好吗，你一个人多孤独啊。”
婆婆也笑：“你呀，往常偷跑出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我一个人孤独。”伸手就在孟离的脸上轻轻捏了一把。
孟离也不躲，说：“哎，谁让这地府这么无聊，这么多大鬼小鬼，也没一个有趣的。”想了想，又说：“也就大白和小黑两个还能陪我出去逛逛。”
“除了两位日游、夜游巡使大人，也确实没有其他鬼敢带你出去疯了。”
孟离抬头四处张望了下，低声说：“同是阴鬼使，那个鬼王就没意思的很，整天板着个脸，手底下的小鬼更是吓人。”
话未说完，脚下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轰隆隆，天崩地裂之势，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要冲破这地底。
忘川河边刮起凌冽的寒风，裹着凄惨又兴奋的尖叫声横冲直撞。
“啊啊啊哇哇哇！”
“快跑！快跑！”
是万鬼同哭。
“怎么回事？”孟离将婆婆护在身后，紧盯着远处声音最可怖的黑暗。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刮过孟离的脸颊，吹起鬓边的碎发，直冲向孟离身后的忘川河底。群鬼紧随其后，利剑一般划破黑雾，叫嚣着张牙舞爪向前扑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先拦下来再说。
孟离背过手，双指随即聚力向上一挥，河水登时凝成一面高耸的水墙。冲在最前面的小鬼直撞上去，发出凄厉的惨叫，凭空蒸发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团青烟。
本以为这样足够杀鸡儆猴，让剩下的鬼知难而退。可他们就像完全感知不到，依然飞蛾扑火一般地自杀式向前。
孟离转动手腕，准备再加把火，却突然心中一紧，愣住了。
一只面容模糊，周身都笼着一层白雾的鬼魂不知何时出现在孟离身前，却什么也没做，仿佛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掠过孟离身侧。
这一瞬的停滞，孟离手中灵力松散，给了群鬼可乘之机，纷纷纵身跃入河中。
“啊啊啊！救命！要死了！”
“好热！好烫！”
水下四处传来哀嚎，魂飞魄散的阵阵青烟和川上浓雾融为一体。
孟离掠过眼，心中想着，何必呢，本来就已经死了，还上赶着送死。
阴魂不入轮回者，为鬼；鬼者，不渡忘川。孟离在忘川河旁的500年来，几乎未曾见过敢强渡忘川的阴鬼，仅有的几只也在游至半途便支撑不住消散了。
孟离疑惑：“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是清明也不该这么大怨气啊，还不吸取教训，偏要从这忘川河底过。”
婆婆倒是淡定，又走回原位，继续准备着过河的汤碗，手里动作不停。
“传说从忘川逃出地府的鬼，都是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不得不回到人间弥补遗憾。”
孟离道：“真的有鬼成功过吗？都已经是鬼了，还有什么事情非要拼着这九死一生出去不可。”
婆婆没说话，只是笑笑。
一个白色的影子一下闪现过来。
“孟离！快快，大人找你，在议事大殿，赶紧跟我过去。”
孟离看清眼前人后，说：“大白啊，怎么了？”
这位堂堂的日游巡使也没空纠结称呼了，道：“刚刚万鬼同哭，是不是有几只不知好歹的往你这来了，那位大人刚统计后发现从你这忘川河跑了几个，现在估计是要找你去问罪了。”一边说一边就推着孟离的背赶紧走，丝毫不敢耽搁。
“啊，还真有逃走的？”孟离没想到刚刚还在八卦的事情这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婆婆，你在这替我看着，我很快回来。”
“嗯，这里不用担心，倒是你，要小心。”
“好。”
议事殿里，鬼事官们叽叽喳喳吵得人耳朵要炸。
“怎么回事，往年清明也不见闹这么大。”
“早就说那鬼王手底下什么鬼都有，迟早是要管不住。”
“哎，现在最重要的是逃出去的那些要怎么办，总不能放任不管。”
“都说是从那小丫头和老太婆的忘川河里溜的，看等下……”
“别说了别说了，人来了。”
孟离像没听到一样，踏进殿里，径直从几位鬼官面前走过。看了眼坐在大殿中间玄色石椅上的那位阎王爷，手上拿着本册子翻着，头也不抬。
孟离略俯了身，说：“大人。”
这位阎王大人好像终于能听见了一样，这才舍得分个眼神过来，道：“事情你也知道了，有什么想说的。”
“嗯，这事我有责任，我听您的。”孟离也不辩解，看着倒十分好说话。
“地府对逃出去的几只鬼已经发了通缉令，你领了，去上面把他们带回来。”
“就我一个？鬼王手底下的鬼跑了，他不用去？”孟离进来后就没见到鬼王，明明是最大的责任人，怎么还能隐身了。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点小事你也办不了吗？”声音从孟离身后传来，孟离回头就见着一身黑衣的鬼王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万鬼同哭引起小鬼躁动，再过几月又是中元，我当然是要留在地府管束他们。不像你整天无所事事，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你次次偷跑出去的事。”鬼王轻蔑地看了孟离一眼，才走上前对阎王欠了个身。
孟离阴阳怪气倒也是一把好手：“您是大忙人，忙得连自己手下的鬼都管不住，现在要连累我这个闲散小官替您收拾残局，真是我的荣幸。”
阎王大人坐着，右手支着额头，无奈道：“行了行了，鬼王分不开身，这事还是交给孟离，孟离你可以带两个帮手，人选你自己定。”
这位阎王爷做的决定向来没人能改，孟离也知道：“好，那我要大白，啊不是，日游、夜游两位巡使大人和我一起，他们在外面的时间毕竟还是比我长。”
突然被点名的日游使吓了一跳，倒也没说什么，眼睛在面前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又看，就听那位大人开口道：“可以，你们准备好就出发吧，记住务必要在中元之前完成任务，否则到时鬼怪阴气更胜，邪祟易害人。”
阎王把手拿了下来，合上册子：“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离故作正经地说：“有，大人，我们没钱啊，上去以后没钱我们可哪都去不了。”
“今天刚烧下来一批新钱，你可以去库房拿。”
“您跟我开玩笑吧，先不说这钱我们上去根本用不了，您知道现在上面可没几个人用纸币了，人家都用电子支付。”孟离解释得认真，也明知道这地府没办法给她搞出个地府版移动电子支付，还非要在这呛一口气。
日游使倒是看出这姑娘在故意报复呢，憋不住笑，又忍不住想去看那位阎王爷的表情。嗯，很精彩，就差把没钱写在脸上了。
“那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和鬼王商量。”
行，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孟离心思得逞，也不恼：“是”。冲旁边站着的日游使递过一个眼神，就默默退出了议事殿。
漫无目的地沿着忘川河边走着，河上的浓雾似乎没有尽头，叫人看不分明，即便是孟离也不知道河的对岸究竟是什么。
这里是孟离记忆中生活最久的地方。整个地府里终日不见阳光，仅靠着微弱的鬼火和焰火照明，大家的穿着也是非黑即白，毫无生气，孟离不喜欢。
她喜欢青色，生命的颜色，即使在这地下众鬼中总显得格格不入，她也并不在乎。
孟离停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着，听着水流声，感受这唯一的外界与地底的连接。
“裙子湿了。”
孟离听出了来人的声音，没回头，说：“刚刚在殿里怎么没见到你，哦想起来了，现在外面是晚上，轮到你值班。”
一只黑色的猫迈着步子优雅地走到孟离身边，蹲在了另一块石头上。孟离转过头，耳垂上的碧玉耳坠也跟着晃动了一下，低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刚回来就听说你又闯祸了，还把我们俩也拉下水。”黑猫舔了舔爪子，回头看了眼站在后面的日游使。
“她你还不知道，一百年不惹事就浑身难受。”日游使也走了过来，大咧咧地坐在孟离的另一边。
“话我是说出口了，这差事你们不接也得接了。”孟离扯了扯裙摆。“人到齐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