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那个人是在1977年的4月，在时局最动荡的时刻，金色头发笑容明媚的少女突兀的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少女像是一道光，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屋顶的间隙，照进他心底不曾对任何人敞开的角落。

    明明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初见的场景依旧清晰的印在脑海，仿佛只是昨日发生的事。他相信不管时间过去多久，这份过往都不会褪色。因为，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被时间埋没的，譬如回忆，又譬如爱。

    福兰特抬首看了一眼桌角的相框，定定的看着相片上的人，伸手拂去相框上几乎不可见的灰尘。相片中的莉莉丝穿着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侧坐在靠背椅上，微笑着看着镜头。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精明劲儿，樱桃般的嘴唇抿成一线，嘴角翘起，看上去像是一只得意的小狐狸，一只漂亮可爱的小狐狸。

    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在二楼的会客厅，照相师是凯茜。他记得那段时间凯茜对照相机很感兴趣，闲暇时在花园和别墅的各个角落到处找寻练手的对象。他也有一张构图类似的半身照，他坐在办公桌后，一手拿着怀表，听到动静抬头时被凯茜抓住机会按下快门。那张照片里的他穿着西装，一看就是在工作，但是脸上的表情又很生活化，因为惊讶而微微瞪大的双眼从侧面看向镜头。

    莉莉丝很喜欢他的那张照片，直夸凯茜拍得好。她或许不是喜欢照片里的他，是喜欢好友的拍照技术。总之，那张照片被放大洗了出来，多年来一直挂在二楼的会客室，跟另一张大合照并排挂在一起。

    除了挂墙上的那张，合照的数量是按人数洗的，他、莉莉丝、凯茜、赛巴斯、艾伦、杰妮还有亚尔维斯，人人有份。其他的景色照或单人照就洗的很随意了。有些只有一张，有些可能是凯茜自己觉得好便多洗了两三张。

    莉莉丝的这张单人照算是他抢来的。因为莉莉丝嫌这张拍得不好，凯茜只洗了两张出来，原本应该是她自己留一张，另一张给莉莉丝。当时莉莉丝一边说着嫌弃的话一边伸手，结果被他和亚尔维斯抢先一步把照片拿走了，然后默契的把照片藏了起来，假装没看见莉莉丝控诉的眼神。

    那时发生的事，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凯茜的头脑很好，不比莉莉丝差，可唯独在人际交往上缺了根筋。她完全没意识到他和亚尔维斯抢照片的行为背后的深意，她对莉莉丝说，反正那照片莉莉丝也不喜欢，他俩喜欢就给他俩好了，下回她再给莉莉丝拍更好的。本来莉莉丝可能只是有点不高兴，听完凯茜的安慰，反而正儿八经的生上了凯茜的气，倒是没心思计较照片被拿走的事了。

    之后凯茜确实给莉莉丝拍了些照片，可能是怕再有人抢照片，莉莉丝把洗出来的照片连同胶卷都拿走了，据说是整理成了相册。然而不管是相片还是相册，大家都没机会一睹为快，连凯茜想看都要先跟莉莉丝磨上半天的嘴皮子。于是这张照片便成了他手里唯一一张莉莉丝的个人照，每次看到这张来之不易的照片，他都会忍不住庆幸自己当初下手及时。

    福兰特知道亚尔维斯喜欢莉莉丝。毕竟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搞不好除了迟钝的凯茜，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亚尔维斯是元老院派来监视他们的人，明面上的身份是莉莉丝的保镖，理论是上最不该喜欢上莉莉丝的人，可他偏偏动心了。福兰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喜欢上莉莉丝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她美丽聪慧，工于心计，有手段，有野心，遇事果决，重视友谊，喜欢恶作剧，对自己人非常护短。越是聪明人，越是容易被这样的莉莉丝吸引。

    没有人不喜欢被朋友保护，再坚强的人也一样。连凯茜都会为莉莉丝的舍命相互感动，他们又如何能免俗？莉莉丝让亚尔维斯帮忙试药，却从来不会把危险的药剂用在他身上。她叫他亚尔，称呼他为她最得力的助手，不可或缺的伙伴。每当亚尔维斯为了保护她而受伤，她会立刻掏出最好的药给他，再小的伤也不放过。如果是他，他也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嗯，莉莉丝对他也很好。她会在他烦心时给他出主意，给他配安神茶，有时还会亲手煮了端给他，嘱咐他注意身体。在他们的势力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时不时有上门刁难的人，为了不惹麻烦，他不得不仔细赔笑脸说好话。他记着那些人过分的举动，等着将来讨回利息，结果没等到将来，莉莉丝就出手报复了回去。他都不知道莉莉丝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那些人就通通倒了大霉。还是凯茜出手料理了几个蹦跶的特别欢的家伙，回来的时候给他说了一嘴他才知道莉莉丝拿小本本记了一堆人名。听说莉莉丝还给人分了类，碍事的一类、碍眼的一类、最后是碍事又碍眼的。

    他清楚莉莉丝不喜欢自己，做那些事看起来像是在给他出气的事有她自己的目的，但他就是觉得报复心强烈的莉莉丝很可爱。当然，莉莉丝也不喜欢亚尔维斯。她对身边的人都不差，一定要说喜欢的话，莉莉丝最喜欢的人一定是凯茜。

    这样也不错。对他们这些守望者来说，与研究为伴，心里只装着凯茜的莉莉丝是最令人心安的。

    福兰特想过要告白，他知道亚尔维斯向莉莉丝坦诚过心意，在其他的保镖被清退的时候。说起来他比亚尔维斯动心的要早，但他不能说，永远不能。

    意识到自己被下了药是在认识的两三年后。他其实最开始就有怀疑过莉莉丝可能对他做了什么，但因为药物的作用，即使有所怀疑他也没法对她生出提防。他能成功上任区长，凯茜和莉莉丝功不可没。光靠他自己，多给他一些时间或许也能成功，但不可能那么顺利。世上的事没有定数，迟则生变，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当药效过去，他理清了来龙去脉后，没有任何恼怒。

    算计是真的，但帮助也是真的。她们当初是一路被人追杀逃过来的，如果是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来保全自身。出发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只要他们的利益保持一致，他们会是永远的盟友。

    动摇当然也是有的。不是理智方面，是感情方面。他喜欢莉莉丝，但莉莉丝只把他当做可以信任的盟友，一个绝对不会背弃的盟友，因为她给他下的药就是那样暗示他的。可那显然是匆忙做出来的药剂，如果之前莉莉丝就有这样的药在手，那她和凯茜何至于沦落到那般境地。他可能是第一个试验者，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

    福兰特肯定，莉莉丝不知道药剂的时效只有短短两三年。不管是直接给他补上一剂，还是试探或者摊牌，以莉莉丝的性子，不会就这么放任药剂失效。唯一的解释就是莉莉丝自己也不知道存在时限。

    也可能不是时效的问题。

    有些附带的效果不经过大量试验是无法确认的。福兰特怀疑是因为他动了真心药剂才失效了。但真相到底如何是他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就连他的动心和药效到期哪个在前他都确认不了。搞不好是药物操控了他对莉莉丝的感情也说不定。如果他对莉莉丝说自己爱上了她，莉莉丝一定会这么认为。

    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当然不能说给正主听。一开始是这样。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想明白了自己的感情。他确确实实喜欢莉莉丝，不，他爱她，就算真是药物导致的，他也认。因为他了解自己，哪怕莉莉丝没有对他下药，他也一定会爱上她。但他还是不能表明心意。

    越是明白这份感情有多深刻，越是无法宣之于口。

    坚守在盟友的位置上，他还能获得朋友的待遇，一朝戳破，那就什么情分都不剩了。莉莉丝不会接受他的感情，甚至不会相信他是真心的，即使他告诉她药效早就过了结果也不会改变。他永远也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因为药物而爱她，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死局。当她知道药剂失效，她不会再把他视作盟友，他会失去她的信任，连同守望的资格一并丢失。

    如果认识的时候她没有对他下药就好了，福兰特偶尔会这样想。但他很快就告诉自己，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莉莉丝对他下药是因为选定了他作为盟友，这两件事紧密相连，如果没选中他，那他们不会有熟悉起来的可能。莉莉丝真正在乎的事物只有两样，凯茜和研究。要不是他在一开始就获得了不会背叛的盟友这个资格认定，莉莉丝根本不会关心他的健康，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

    难道他们就只能这样了吗？

    ……

    是的，只能这样。

    不越线是为了守住当下的地位，也是在保护自身。他的存在对莉莉丝来说或许不是可有可无，但绝不是不可或缺。是他不能失去她。

    他是个胆小鬼。胆小鬼不想被忘记。

    “帮我给莉莉丝带句话吧。”

    “请告诉她，我艾恩·福兰特，永远都是她的朋友与盟友。”

    说出口的时候，他想过凯茜也许听不懂其中的含义。然而凯茜听懂了。

    “你确定要我转告这个？”

    ——事到如今说这个不会太晚了吗？为什么不早一点亲口告诉她？

    从凯茜的表情里，他读懂了她的疑问。唉，要是能这么简单就好了，他何尝不想亲口对她说呢？可是，一旦开口有些感情就再也藏不住了！

    “麻烦你了。”这样就好了。至少，让她知道药效已经过了，他是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做她的朋友。

    “知道了。”

    他好像听到凯茜心里的腹诽：真搞不明白你们这种聪明人是怎么想的。呵呵，这世上的事本就并非都能用逻辑去解释。如果一切都能用理智操控，他就不会爱上她了……嘛，或许还是会的吧。

    一期一会，相会即是永恒的牵绊。

    福兰特仔细擦干净眼镜的镜片，将之戴好，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工作。元老院的议员可不好当啊，为了十三区的大家，他得更加努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