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春时花约

    伏黑甚尔的意识正渐渐被拖拽着陷入黑暗的沼泽中。

    他的视野已经被血模糊,却仍用力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前的两人,挑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这废物般糜烂、混沌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到头来……还是输了,输给了那个六眼小鬼。

    但此刻,比起不甘,他的心中更多的释然与满足。

    与“五条家的六眼神子”,“千载难逢的咒术天才”,这一系列名号加身的人认真地打了一场。

    他明明可以在看见五条悟活过来的时候逃走,拿着赏金喝酒赌马,逍遥快活。

    但是,名为“甚尔”的“人”留下来了,他心中最骄傲最不服输的一面压过了醉生梦死的念头,炽热的火焰在他废墟般的心脏中灼灼燃烧。

    他在渴望着一场公平的、淋漓尽致的对决。

    站在那里的是五条悟吗?

    那既是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也是是压迫了他二十多年的、打碎他骄傲的家族、与成就他也束缚了他一生的“咒”。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手中的武器。

    多年来的危机感告诉他,也许这一次会送掉自己的姓命。

    可那又怎样?

    他只想战斗,哪怕不能赢也要拼死缠斗到底,告诉他们——

    证明给他们——

    重逾千斤的眼皮在彻底合上前,模糊的视野里,飞过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他笑着闭上了眼睛。

    *

    禅院甚尔出生在咒术界御三家之一的禅院家,无数刚进入咒术界的人、徘徊在底层的咒术师们做梦也想挤入的地方。

    不巧的是,这么幸运的机会被他给抢了,正如他的族兄族弟们所说的,他真是投了个好胎。

    ……每次碰见这种趾高气扬地吊着嗓子说话的族人,他都要努力克制住打他们一顿的欲望,装作羞愧地低下头。

    他倒宁愿随便出生在某户人家,因为禅院是世界上最恶心最让人想吐的垃圾场,这里的人都是垃圾……也包括他自己。

    最开始的时候,他对族人们的话还会还嘴,看着他们脸色难看的窘迫模样,但有一次他惹到了大长老的儿子,男孩一通哭诉,引得长老们将他关在屋子里五天不吃不喝。

    “果然是天与咒缚,这都饿不死,是不是啊,没有丝毫咒力的——废、物。”禁闭时间结束,他刚要打开门就看见男孩恶毒又带着几丝扭曲的笑。

    男孩轻轻一招手,后面的孩童涌过来纷纷拉住他,说着“要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之类的话。

    他也想反抗,但大长老的儿子特意用咒具捆住了他。

    这群人簇拥着他到了一处木屋,微微开了一道缝,马上就把他推了进去。

    里面亮着昏黄的蜡烛,屋内什么也没有,但……从脚腕处却渐渐传来了啃食的感觉。

    凭借比同龄孩子强大许多的身体素质,他一脚踢开了不知名的东西。

    眼前仍是一片空荡。

    他扯了扯嘴角,心想就这点把戏。

    因为他看不见咒灵,所以把他送进盛满咒灵的屋子里。

    这些咒灵的级别都不算高,来一个他打一个,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力气都被抽干,手脚也麻木了。

    看不见的咒灵直冲他面门。

    嘴角的伤疤就是这时候留下的。

    不过,也是这件事让他认识了“那家伙”。

    为了避开以作践他尊严为乐的人,他利用自己零咒力的优势,在不触发结界的情况下潜入了某个被层层封禁的院落——禅院家“保护”预知术士的地方。

    禅院甚尔对家族的黑暗面心知肚明。

    保护?明明就是监禁,甚至还有洗脑。

    他嗤笑一声,对什么“预知术士”不感兴趣,他只想找个清闲地方安心睡上一觉。

    于是他收敛气息贴着墙角行走,然后三两下跃上旁边一颗巨大的樱花树,准备翻墙——

    然而,他的动作滞住了。

    粉雾如云,隔着绽放的重重花瓣,对上了一双含笑仰视着他的……银白色的眼睛。

    不染纤尘,洁净空灵的眼睛。

    几乎是瞬间,禅院甚尔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这里没有别人,请放心下来吧,不知名的禅院君。”穿着和服的男孩说。

    禅院甚尔没有说话,敏捷地从树枝跳到墙头,再落到地面,与他隔了一段距离,以对峙地姿态面对着他,苍绿色的眼眸中暗含警惕。

    对面的人表情空茫了一瞬,没有焦距地注视了虚空,然后银白色缓缓褪去,露出原本的灰色眼睛。

    “原来是甚尔君啊,”他感叹似的说道:“唔……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居然这么狼狈吗?”

    禅院甚尔猜到他刚才应该用了术式,但他对这些有珍贵术式的天才们没有什么好感,更别提这个人还神神叨叨地在那里自说自话。

    “怎么,未来的我很出名?连你都知道我的名字?”禅院甚尔有些讥讽地说,心里却想估计是以完全没有咒力的“废物”出名的,名声大到连被圈禁的家伙都知道。

    “这倒不是,”他摆摆手,笑着说:“当然是因为未来的我们是朋友啊。”

    ——哈?

    禅院甚尔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你在说什么鬼话”。

    “是那种能托付性命的挚友。”他认真地说,脸上表情不似做假。

    但就算他说得天花乱坠,禅院甚尔也不会相信,而且还会质疑他术式的准确性。

    “我最清楚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有朋友,哼……托付性命?真可笑。”他想。

    今天的话,他一个字都没信。

    “不信也没关系,甚尔君特意闯结界翻墙过来,总不可能是来看我的,”那家伙的眼睛扫过他腰部浸血的地方:“嘛,既然受了伤暂且在这里修养一下也可以,家主他们只有在有要事或者重要的日子才会过来。”

    说完,他丝毫不像对待“挚友”的样子,直接转身回屋了。

    禅院甚尔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捂着伤口找了一个暗处的角落,用撕下来的布料缠好了伤口。

    *

    后来,禅院甚尔经常在受了伤或者不耐烦应付烦人的少爷们的时候跑到这里,反正那家伙不管他,便宜不占白不占。

    一来二去,两个人倒也形成了默契,看不见就当对方不在,偶尔碰见了就打个招呼。

    不过,基本上都是对方颇为友好地喊一句“甚尔君”,他敷衍地应和一下。

    *

    某一年的冬天,庭院里的枯山水造景覆盖着薄薄的雪,墙外的樱树只露出光秃秃的枝丫。

    最后一个直系亲属去世后,禅院甚尔的日子愈加难过起来,缺衣少食是常有的事,治伤的药和绷带也难以从族里要到。

    得益于天与咒缚强悍的身体素质,他还不至于病倒,只是艰难的情形加上族人恶意的讥讽让他觉得烦闷。

    他已经受够这个恶心的家族和族人了,虽然已经学会了把他们的话当耳旁风,但任谁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时遇到的人十个有八个用或是嘲讽,或是幸灾乐祸、怜悯之类的眼神看着,都不会舒服。

    还是那家伙的院子里清净,作为禁地旁人很少能进来,省得再看见他们的嘴脸。

    禅院甚尔翻墙进来的时候,“那家伙”正在雪地里下棋——左右手互搏。

    看见他来了,灰眼睛的少年朝他招招手:“有空陪我下棋吗,甚尔君?”

    他坐在木质长廊上,倚着旁边的柱子,说:“没空。”

    “唉,可惜了,我这还有一盘彩子小姐从外面买回来的点心——”

    “现在有空了。”禅院甚尔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向对跟“赌”有关的事情颇有兴趣,可能因为“未知”是平淡无波的生活里唯一能掀起波澜的东西吧。

    他们都出不去禅院家的大门,唯一触碰到的外界的东西竟然是一盘点心。

    禅院家的嫡子吃腻了厨子做的点心,闹着要吃外面做的,于是夫人派人外出采购,派的人正好是平时负责给预知术士送饭的女仆彩子。

    彩子素来照顾他,出门的时候用自己的工钱买了一盒点心偷偷捎回来。

    现在,点心成了他们赌棋的添头。

    禅院甚尔并非不会下棋,早年父母还在的时候,作为大家族出身的子弟,他还是学过一点的——虽然很快就荒废了。

    “来吧。”

    两人各执黑白子相对而弈。

    ……

    理所当然的,禅院甚尔荒废已久的棋艺没有让他赢得那盘点心。

    不过——

    “这是……绷带和药?”禅院甚尔微微瞪大了那双苍绿色的眼眸。

    黑发灰眼的少年往嘴里丢了一块点心:“嘛……赢了有奖品,输了也有奖品,绝对不是怕你干看着我独享点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禅院甚尔哼笑一声:“在你眼里我是这种人?”

    “你不是?”

    静默。

    一眨眼的功夫,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点心就没影了。

    苍绿眼眸的少年这才咧嘴笑起来,连带嘴角的疤痕也跟着上挑,他手里握着点心,说道:“……我确实是。”

    “还有,谢了。”说完,他就跳上墙翻出了院子。

    在看到绷带和药的时候,他本以为已经彻底冷硬的心,也出现了一丝动容。

    *

    久而久之,禅院甚尔习惯了闲暇的时候到这里来。

    明明已经算得上熟悉了,他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总是喊“那家伙”也太麻烦了。

    “喂,你的名字叫什么?”

    “呃……我记不清了,”对方托着下巴冥思苦想,眼睛一瞥桌上的书,说道:“不如从书上找一个吧。”

    “甚尔君你随便说一个数字。”

    禅院甚尔枕着双臂靠在墙边,随口道:“三十三。”

    “三十三?”他翻动书页,在书里翻到这一页。

    第一个出现的名字……

    “是清也啊。”

    “反正也忘了从前的名字,就用这个吧。”拥有了新名字的少年说道。

    “我也想换个名字。”禅院甚尔说。

    “哦?”

    “反正,不姓禅院就好。”他仰头百无聊赖地望着院外延伸入墙内的樱花。

    *

    负责给清也送饭的彩子小姐去世了,换上了新来的女仆。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有着秀丽的黑发与浅红色眼睛的少女。

    本来除了送饭之外,他们不会有什么交集。

    直到某一天,她提着食盒被几个人拦在了外面,禅院甚尔正坐在樱花树上晒太阳,听见下面的争执声才掀了掀眼皮。

    “……放开我!再不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哈哈哈哈!你能怎么不客气?长得倒是还不错……”

    禅院甚尔早看惯了这种事,他也懒得管。

    但是……那盒子里还有今天的饭。

    就在他想跳下去的时候,只听见一声惨叫,调戏的人被黑发少女一拳打倒在地。

    旁边几个跟班都目瞪口呆。

    “你、你敢打我……我爷爷都……”话没说完他就厥过去了。

    顿时跟班们都作鸟兽散,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说一句“不会放过你!”

    正当禅院甚尔打算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他看见清也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诗织小姐。”清也礼貌地笑着。

    “哝,今天的午饭。”被称为诗织的少女重新提起食盒,拍拍上面沾到的尘土,把它递过去。

    “谢谢,”清也接过来,眉间微蹙,清澈透亮的灰色眼睛隐约露出一丝犹疑:“这样对待他们,没关系吗?”

    树上的禅院甚尔:“……”

    这家伙在搞什么,恶心兮兮的……

    诗织挑眉看向他,理所当然地说:“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有人敢这么动手动脚,我早就把他打进地里了。”

    她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似的说:“现在是在禅院家打工,我这么做会被开除吗?”

    清也:“……不会。”

    诗织:“欸?”

    “但可能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对待,比如处死什么的,”清也笑眯眯地说:“因为禅院是黑心企业嘛。”

    禅院甚尔在树上点点头,深以为然。

    “……没想到我刚离开乡下到大城市找工作,就被无良封建地主剥削了。”诗织以手握拳抵在下巴上,陷入了沉思。

    “是啊,禅院家可是很残酷的,”清也柔和地说:“不过,如果那几个家伙再来找诗织小姐的麻烦,我多少可以帮上一点忙。”

    诗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别扭地说:“啊……谢了,你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帮助。

    “只需要您帮忙在出去采买的时候捎一盒糕点,钱我们……我会出的。”

    禅院甚尔:唯一有零花钱的人是我吧……

    “可以,”诗织点点头,一转头目光瞥向树上:“你看了很久了,不下来么?”

    禅院甚尔颇有些诧异地挑眉,接着一跃而下,摇得树枝上的粉白色樱花纷纷洒落,像雪一样落了他满身。

    清也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没人能察觉甚尔君的气息呢。”

    禅院甚尔抱臂站在树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诗织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平淡地说:“气息可以隐藏,但他□□的存在感太强了。”

    “还有这种说法么?我以为你们咒术师都发现不了我这个毫无咒力的透明人。”禅院甚尔说。

    “原来是天与咒缚啊……”诗织说:“我能发现你,恰恰是术式的缘故。”

    这下两人都有些好奇地看向她。

    “能改造□□的术式。”

    清也顿时眼睛发亮:“所以刚刚诗织小姐把那个人打倒,是因为用术式改造了身体吗?”

    “不,他太弱了,虽然理论上来说也不是不行……”诗织沉默了一下,说:“那个……我只是签了契约进禅院家打工,并没有被抹消姓氏,你还是叫我神代吧。”

    “欸?”清也变成了豆豆眼。

    禅院甚尔看他窘迫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喂喂,甚尔你怎么还在旁边嘲笑我……”清也低声道。

    禅院甚尔嗤了一声:“人家不吃你那一套,省省吧。”

    清也没有再看他,重新挂起了笑容:“好的……神代小姐,我的名字是清也,没有姓氏,和甚尔一样叫我就好了。”

    神代诗织点头应下。

    *

    这样奇妙的关系就慢慢维持了下来,神代诗织给他们偷渡点心进禅院家,有时他们也会在院外巨大的樱花树下说几句话。

    出生在外界的神代诗织给不能踏出禅院家的两人讲述她离家后所走过的地方和故乡大阪的春夏秋冬。

    云层一样遮蔽日光的粉白色花树,在号称“非术师者非人,非禅院者非术师”的地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空。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清也经常站在院子的墙下踱步,时不时望着天空出神。

    禅院甚尔和神代诗织问过他怎么了,他只是默默地摇头。

    禅院甚尔只觉得他又开始神神叨叨的了,就没有多管,反正有着预知术式,总不会出差错的。

    某一天,风清日丽,禅院甚尔带了几瓶酒翻进院里。

    院子的小湖边架着一张桌子,清也和神代诗织正站在旁边摆菜。

    *

    中间有一块空缺

    *

    “虽然最开始我们的认识是有预谋的,但我想和你们做朋友是真的!”清也大喊道。

    “无论是诗织还是甚尔,都是我的最好朋友。”他神色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风轻轻吹动他们的衣角,细雪般的樱花伴随着风洒落在三人身上。

    “甚尔君……”诗织看向了禅院甚尔。

    禅院甚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打他!”

    “欸——?”

    *

    “他看到的未来里,没有诗织嫁给禅院克实的画面。”

    “但是,那一天,逃出这个禁锢了他十年的地方的机会近在眼前。”

    禅院家举办婚礼,宴请宾客,正是防备最轻的时候。

    站在墙边的樱井清也在他的目光中转身。

    “我要带诗织一起走。”他说。

    禅院甚尔讶异地注视了他半晌,挑起一个笑来:“你想做什么,去做就是了。”

    他跟着樱井清也去了关押着诗织的房间。

    穿戴好衣裳的神代诗织正对着镜子涂抹口脂,见他跳进窗户,皱眉道:“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走。”

    “因为……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是囚笼。”

    诗织手中的镜子骤然掉落,她怔怔地看着他坚定的眼睛,两人之间,春风吹进樱花,滚滚如溪流。

    “跟我走吧,诗织。”

    ……

    “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所预见的未来并没有这个画面。”

    “但是他赌上了生命与未来,从禅院家层层包围下带走了禅院克实的新娘。”

    “现在想想……这是拥有预知能力的他唯一一次在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做出抉择。”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只知道,牵起了她的手,再也不会放开。”

    “直到生命尽头。”

    伏黑甚尔目光低垂,声音沙哑。

    “而那一天,诗织几乎燃尽了咒力,用生命换取术式最大增幅,逃出了禅院家,清也频繁使用术式,避开之后的追杀,为了防止禅院家的术师通过我找到他们,我和他们逐渐断了联系。”

    “直到我被家族放逐,很多年后在新闻中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清也”这个名字,不过是当初他随手翻书取的。

    他让我说几个数字,我便随口说了两个数字,于是他在书中找到了新名字。

    这个名字,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伏黑甚尔扯了扯嘴角,他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在流失,半边身体的疼痛也变得麻木。

    他撑起满是血的眼皮,看见了模糊的重影,仿佛是曾经的朋友站在自己面前。

    朋友……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在心中以这个词语称呼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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