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立夏,医院

    “知安呐!外婆听说你去医院了?”

    褚知安外套衬衫,里着纯黑吊带,腿覆宽松阔腿牛仔裤,脚底的细高跟在瓷砖上发出脆生生的响动,两指勾着手提包,无名指勾着刚拿到的CT照片。左右这两年不注意身体,烟酒场合进出多少沾点酒精,为了站稳脚跟把夜当白天熬,心肝胃没少伤,现在更厉害,骨头有些错位。

    “放心吧外婆,我没事,以后端正点坐就好了。”褚知安把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头之间,把袋子齐齐挂在并拢的四指上,左手拿起手机,轻呼一口气。关于报喜不报忧这件年轻人之间泛滥成灾的“优良传统”褚知安学习的很到位,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知安呐,我们当初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想你平平安安的……”其实也不止,还有想她知足。褚知安,褚家乐天知命,知道安稳,说到底带点对姑娘家的期许,一辈子不用太抛头露面,知道安稳,找个老实人家老实工作好好的,毕竟是姑娘家……

    “我知道啦外婆!医生叫我了!”褚知安靠撒谎逃过了快听出茧的话。晃晃悠悠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外面一阵绵软的风吹过,带动树梢,连同着细微的粉尘也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亮,立夏的风带着沉稳的凉,褚知安打开窗户,微微伸出半个头,新鲜的空气进入鼻腔。褚知安觉得自己像溺水的旱鸭,半个鼻孔露出水面就迫不及待呼吸。路过的尾气躁动着灌进鼻腔,褚知安被迫退回室内。

    “褚知安。”

    有些人的出现,用一瞬带你回到从前,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轻轻的叫了一个人物的称呼,或许是你的名字,或许是别的,总之寥寥几个字,却在一刹那之间,让你以为时间凝固在某一刻,可能是现在,也可能是从前。

    ——

    “卫酩。”

    带着轻颤的沉稳声音在办公室响起,很清亮,在片刻之内寂静了室内。褚知安能感受到来自周遭不确定的探究,于是她不敢动弹,目视前方。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给别人撑腰,褚知安重复了一遍:

    “卫酩。”

    关于学生时期,尤其是紧迫的高中,褚知安的回忆里除了卫酩只有考试。频繁的考试和孜孜不倦的教学在每一个盛夏都不停的抖动着每一个目视未来的学生。

    在一场考试中,除了试卷和考生,出现的最频繁的就是纸条——一种作弊手段。在小纸条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为了在考试中赌上一把,俗称小抄。

    小抄在考试时候早就不是怪事,总有那些人不在乎中参杂着在乎,在考前写一些不知道有没有概率考到的题目或者答案。这些事儿的发生大都有固定人群,譬如教室最后一排的右边那两个,又譬如靠窗缩在角落里那几个,但今天发生在了整个办公室都没想到的人身上——卫酩。

    是原坐在教室第一排正中央后因为身高遂往边上略动了动的卫酩。

    这样说显得有些好学生滤镜,但于老师或是同学而言,卫酩都是不会作弊的,没必要。他成绩很好,年级里他和褚知安不相上下,前后追赶着,也比较稳定,他没理由抄。可这次是老师亲自抓到的,他从口袋里拿出小纸条,展开看,只是还没看多少就被抓住问话了。

    “卫酩啊卫酩!你怎么回事?你不需要抄啊!你怎么这么糊涂?”班主任姓陈,是个中年发福秃顶的慈祥地中海,也是学校里为数不多没有被学生诟病起外号的教师。

    严格也严谨,在学生嘴里逃过一劫的原因是好的很明显。从他嘴里说出些侮辱人的句子都让人觉得是打肿脸充胖子,根本不会骂人,就跟作秀似的。

    都说学生单纯,但学生是最敏锐的,能在瞬间从人山人海的词句里精准的找出发自内心的善良。陈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不是没打过学生,也不是没骂过,但有些人的好,是揣兜里也能在台面上看出来的。

    “你说句话!”陈老师脸红脖子粗。他完全不信卫酩会打小抄,可被当场抓包了他不能公然质疑监考老师,只能指望卫酩多言语几句给他点勇气。

    只是卫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不怪他不说,他实在没法儿说。

    这小抄确有其事,也确实是在考试时候打开的,可他没作弊,打开纸条也不是想看小抄。

    这纸条属实算是古早产物了,先前学校开无关紧要的会议。他实在无聊,扯了白纸就开始乱抄书,写完不好乱丢,于是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那件外套赶在那个季节的末尾,穿了一次就收拾起来了,今天赶巧又穿上。摸出来也只是考完太无聊,手插口袋时候摩挲突觉哪里怪怪的,摊开一看,密密麻麻一片。不等定睛,监考老师已经从后面收走了纸条,劲儿还用大了,一下留了个小角在卫酩手里,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总之晦气极了。

    这要他怎么开口?

    陈老师急得开始说些卫酩听不懂的方言,吴侬软语反而让境况显得诙谐了。言语上的情感被方言减半,但神色上的着急却无法避免。

    “老师,这是今天的作业。”褚知安算是赶上撞枪口,送作业刚好赶上这一出大戏。

    她的班主任看不惯陈老师炫耀班里出了个出色学生已经很久,即使她自己班里已经有一个褚知安也依旧不满足,卫酩班里的好学生接二连三,而她自己班里也就止步褚知安,她心里烦闷着。

    不止她,办公室里的男男女女或张或李或王,多少都盼望着看点热闹,老师只是一种职业,也存在竞争,存在比较,没有乌托邦,也没有信仰,如果有,那是属于个人的英雄主义,不是职业的。

    陈老师班上大半的学生霸占了全校前五十,只不过差距近的敌人不是敌人,是仇人,别的班算是望尘莫及,褚知安班主任多少还有比较的资本,人总更恨近在咫尺的强者而非远方,所以怨恨更加。

    看见这个仇人麾下的兵终于有蒙尘的时候,哪怕只是个学生,也不失为一个报复的好时候。

    顿时,她的恶趣味就跑上来了。

    “褚知安,你看看,对面这个小学霸写小抄被发现了。”

    褚知安猛然抬头,孑然一身白色衬衫的少年就那样背对着她面向阳光,微微有擦过侧脸的光束把他衬托的白嫩又坚毅。一声不吭的样子反倒叫人心里有些酸涩。褚知安想反驳,只是话到脖颈又咽下,她以什么名义主动替他伸冤?

    她想不出来,于是她不敢说。

    她淡淡一笑,在离开和静观其变中选择了后者,给自己多了一丝了解的可能,也无意中给了班主任落井下石的机会。

    “我们班褚知安虽然成绩好,但是呀,情商也不低哦,做人的道理可是格外的注重。”里里外外在扒谁底裤根本不必说,陈老师的脾气就像热气球,火烧上来人反而往上飘的有些吸不上氧。外面已经连成片的火烧云,就像在灼烧着谁的罪过。

    像是怕陈老师一口气上不来,卫酩终于开腔说了一句:“我没抄。”活像那无用的辩驳。

    褚知安班主任笑的花枝乱颤,比褚知安考了年级第一还高兴。果然,看别人不好总比看别人好有意思多了。

    不与同事为敌,那就只能与仇人麾下人拔剑弩弓了,班主任左右看看,确定了大家都是一脸不信后,终于做出一副甘做出头鸟的模样:“你说你没抄就没抄呀?可是被逮了个正着!那要是这样,我可要说我是校长了!”

    卫酩预料到自己言语的下场,没有意外,但拳头依旧紧紧握起,暴起的青筋和微微凸起的腮帮给沉默加了辅助,无声的反抗叫气氛压抑住。

    “你看看你看看,可不是我有偏见啊!你随便问一个人……不信你问褚知安,你信卫酩的空口白话还是监考老师?”

    褚知安对突如其来的祸水东引有些猝不及防,她当然得拍监考老师的马屁,相信些正直的权威,这是正常人该干的,卫酩紧闭双眼时预备权当听不见。

    “卫酩。”

    寂静了许久的办公室给了卫酩回神的时机,他有些想转身看看这个声音的来源,但又怕动静大的不合时宜。他的大脑开始不自觉的构思这个姑娘,最后打断思路的是更为坚定的一声复述:“卫酩,我觉得他没抄。”

    卫酩首次在白昼质疑自己是否是在做梦。

    这事也确实如梦如幻,一个未曾谋面的姑娘,在自己的身后,突然对他表示出坚定的信任。卫酩的脊背都发着烫。

    褚知安在心里为自己的自我感动发笑,但她并不后悔,只是突然想起来一句话:

    我在正直和谄媚中选择了本心。

    “你这话……”监考老师是个年轻女子,下颚线并不分明,但五官端正,脸上有肉,眼睛大鼻梁挺,虽不是精致但看着就平添没由来的人畜无害。现在这双闪着光的眸子就那样直勾勾落在褚知安的脸上,少女的拳头紧紧握起,跟卫酩的姿态平白多了些匹配。

    “我没有说老师不好的意思,”褚知安连咽口水都带了些蹑手蹑脚,“只是我觉得……以这位同学的水平水准……”后面的话也就止步于此,监考老师当然知道,否则证据确凿还誓死抵赖,现在已经上报政教了。

    “哈哈哈,”陈老师像是得空有了喘息的时机,骚骚自己头顶拿一片空荡,“你瞧瞧你瞧瞧,咱们小肖老师就是嘴硬心软。”

    陈老师的意思很明白,褚知安说这话都是陈老师的默许和认可,嘴上说的都是卫酩的错实际却给学生说卫酩的软话。

    只是这台阶来的太不是时候,褚知安班主任的火气就像燃烧的熊火,任何人的靠近都会让火气被点燃导致爆炸,她的眼睛就那样直勾勾的囧囧的注视着褚知安,活像她当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个贩卖情报的叛徒。

    但她确实算是叛徒,褚知安自嘲的笑笑。只不过不是敌人麾下的卧底,是只顾唯心的坏人。

    班主任并没有走陈老师希望的路线,但是也在陈老师的意料之内,骚骚后脑勺,手叉着腰,打量着手里的小纸条:“卫酩。”

    卫酩笨拙的像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应声

    “你们刚刚考的什么?政治是吧?”

    “是。”

    “什么范围?跟你这小抄有没有关系?”

    陈老师的意思也挺清楚,这范围要是无关,那就小事化了,要是有关,那再处理。

    “没有。”

    卫酩随手乱抄的,这次考试是学校出卷,大家也都知道范围,小抄在不在这范围内也可以是一个重要的辩驳点。

    “你看看。”陈老师呵呵笑着。

    成年人的世界很多话不用说的很明白,而褚知安和卫酩两个半成年人能理解的或深或浅。陈老师很明白整个局面的出火点只有褚知安的班主任一个人,她是监考老师背后的鼎力,如果她不据理,监考老师已经化小,如果她不力争,这件事已经化了。

    “诶诶诶!他说没有就没有啊!再说了,这高考谁管你范围不范围,你带进去那就是……”

    看着拍桌子叫板的班主任,褚知安只觉得脸上发着不该属于她的烫,她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这样处心积虑,学生的世界总是复杂的简单,读书本就是一场关乎努力和天赋的博弈,除去卫酩,和她匹配的竞争对手千千万,靠恶劣手段挤掉谁取胜这本就是笑话。

    但这算不算恶劣手段褚知安不敢评判,她对卫酩有一层独属于炙热的磨砂,她比谁都清楚。卫酩在褚知安的世界里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褚知安想在自己的世界里维护他本尊,从每一句回答里维护。

    闹剧最后以五千字检讨落幕,褚知安欣喜的忐忑着。因为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即将面对什么。

    果然。

    “我说我们班有些同学,”班主任在桌子上拍桌子叫板,“胳膊肘往外拐,不分敌我,不分好坏,不跟老师站在统一战线。被问两句话就以为自己有主动权了,被目光集中就以为自己是人群中心了,以为自己能挑衅权威了,我告诉你,你们都离得远着呢!别以为自己是干什么挑衅权威的大事,其实,就是一个破学生!拿着我交给你们的知识对付我,你们算什么?背信弃义的叛徒?”

    褚知安没有抬头,她只听见很沉重的,敲打在讲台上的声音:“你们自己想想吧,尤其是有些人,谁为谁好都分不清了。”

    褚知安始终沉默,不对视,不反驳,不承认,不反对。安静,知足,是她人生的必修课,她始终对其保持绝佳的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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