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医生，谢谢你。”
虞梦躲在公园凉亭的一处，紧紧拥住自己。
她刚刚逃出丈夫的施暴，在受母亲委托前来看自己的梁祯贤帮助下来到这个僻静的公园。
这里说是公园，其实更像是一处被人废弃的景区。
梁祯贤站在凉亭外，默默为她挡住天空毒辣的阳光。他未曾说过一句话，却给足她体面和安全感。
一路走来，难看的处境不少，但鲜少有这样被人当众看到却又礼节地没有任何评论。
难得的尊重和迟来的崩溃让虞梦泣不成声，更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因为她的母亲。
李桃丽生病了，而她作为她唯一的女儿，竟然毫不知情。
哭得发抖，脸上却是习惯性地保持着笑意。这些年来，她不敢哭不敢怕，只有微笑才能不被亲近人发现和担心。
有的时候，她自己也清楚该离开了。可廖涛就是附骨之蛆，挣不脱逃不掉。每一次的离开都会变成下一次加重惩罚时的借口，所以后来她也放弃了。
只求能保护好自己不受到严重伤害，如果真的受到伤害，她只求自己可以痛快离开。
这个人生，她有点过够了。
每天睁眼不知道迎接的是心情好时的爱抚，还是坏脾气的暴虐。无论是哪种，对于她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曾经一度她都在想，为什么老天不开眼，坏人可以在外面为非作歹，在家里兴风作浪却没有被惩治。
她从未做过坏事，半生宽以待人最后竟是这样的下场。
虞梦真的不甘心。
她哭了许久，平复了许久，每次觉得自己调节好了的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重新引发她的泪水。
此情此景，她忽然想到小时候的一年除夕。
虞梦小的时候，虞奉离世。李桃丽不仅一个人照顾虞梦，同时还要操心班上的四十多个孩子。更现实的问题就是，为了给虞奉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甚至还背有欠款。
作为老师的她薪资并不高，虞梦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一笔都是一个不小的开销。
家里没有别人，李桃丽只好把虞梦也带了出来。冬天天气很冷，李桃丽骑着一个老式自行车，穿梭在街道之中。
坐在后座的虞梦戴着暖烘烘的毛绒帽子还有厚厚的棉手套，可在前排骑车的李桃丽却只有一个薄薄的，被洗到快要开线的毛线手套。
虞梦还在长身体，更何况还是团圆饭的日子。咬咬牙，李桃丽买了一斤猪肉还有两斤米。
此刻的她兜里只剩下十块钱不到。
年后，他们有亲戚来串门，还需要给小辈发红包。
很难想象，吃完这一顿年夜饭，她们娘俩又该怎么度过后面的日子。
在学校里李桃丽是受人尊敬的李老师，可生活中她只是个为了生计奔波的女人。
自行车艰难拉着这两个在尘世间挣扎的母女，虞梦左手吃力地抱着猪肉，右手紧紧抓住李桃丽的衣服。
李桃丽的双眼被天上飘下的白雪挡住，她竭力抖动着睫毛试图看清道路。
滚滚车轮压着铺满白雪的道路，载着苦命母女的自行车越走越远。
“吱呀。”
自行车停在了一堆雪旁边，混着融化的污雪水飞溅在路旁的杂草上。
李桃丽看着放在那堆雪旁边的那个红色纸张，欣喜到颤抖的睫毛抖落了站在上面的雪渣，形成小型的落雪。
“怎么了吗，妈妈？”李桃丽的突然刹车让虞梦疑惑，细声问道。
她这才如梦乍醒。
“梦梦，你在车上坐一下，妈妈拿个东西。”
飞快地把钱捡了起来，李桃丽急忙放进兜里和仅剩的几块一起收好。
尽管后来李桃丽有钱之后，想把这一笔救命钱还给失主，但距离当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线索早已消失。
这件事却深深印在那个坐在后座的女孩心中。
如今又像是回到那年冬季，不过这次变成她驮着妈妈走在那个雪天，他们行走在买完饭菜身无分文的回程路。
却还没有幸运地碰到那个好心人遗留的一百块。
肩头递来一张纸，虞梦涕泗横流，埋着头摩挲着接过纸巾。
“谢谢。”抓着纸巾，她瓮声说道。
听到她声音的变化，梁祯贤不由抓紧纸张。
虞梦抽不回来便用了点劲儿，纸巾稍稍撕裂，他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
“抱歉。”
收拾好自己，虞梦站起身。虽然神色有些恹恹的，精神状态却相比于之前好很多。
“辛苦你跑这一趟，还被迫看到这些腌臜事儿。”虞梦讪笑道。
她的语气诚恳又客气，带着对待外人的态度，让梁祯贤心里稍稍有点不适。在他心目中李桃丽是他心中默认的母亲，虞梦自然也成为该要守护的妹妹。
不过这个妹妹里，除了责任此刻又多了几分怜爱。
可他没有多说，语气冷淡地回复虞梦道：“知道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再次遇到虞梦是他被李桃丽叫回家。
“梦梦回来以后不怎么说话，我担心她出什么事情了。”
李桃丽从未见过女儿这般没有生机，活像一只木偶娃娃。
木偶娃娃在看到梁祯贤进她房间的时候有了巨大情感波动。
“啊！”
虞梦尖叫，引来守在不远处的李桃丽。刚刚走到房间外，她便看见只踏进去一只脚的梁祯贤。
两人相视一眼，还未讲话，又听到屋里人怒吼。
“出去！滚出我的房间！快走啊！”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着急地想让男人离开。
她在怕他。
梁祯贤分析这个结论。
回忆了一下上次的情况，他再次更改：她在怕男性。
“阿贤，梦梦到底怎么了？”刚下楼梯，李桃丽便问他，“你别怕我受不了，尽管说。”
梁祯贤思索片刻，最后还是选择隐瞒了自己撞见的那次暴打。
“上次您让我去看她，没和您说的是，我是在公园碰到正躲在角落哭的虞梦。”
他不确定李桃丽是否能够接受的了这些，这些已经是他在李桃丽承受范围内能透露的最多消息。
然而只有这些，李桃丽便难受地近乎站不住。
“阿贤，我过不去E市，”李桃丽死死攥着梁祯贤扶着她的手，像这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帮我去看看她，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看看她在家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好。”
“还有一件事。”
李桃丽缓了口气，“虞梦这个病，能不能请你帮我治一下。不白浪费你时间，我按照你的收费标准给你钱。”
“您别这么客气。”梁祯贤拒绝了李桃丽给钱的请求，“能让我在您这里吃口饭就可以了。”
“那必须会有。”
事情说完，李桃丽脸上痛苦的神色减淡不少。
梁祯贤正式来给虞梦治疗费了很大的劲。
从一开始只能进门口半步，到后来自如和他应答，梁祯贤花了将近半年。而在这半年里，虞梦被廖涛接回了家。
他也终于知道虞梦为何会这般恐惧男性。
廖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啪嗒。”
虞梦下意识地打个激灵，带着麻木的眼神回过头，却在看到来人是他时眼神中重焕光彩。
她甜甜笑着：“你来啦！”
语气中的喜悦，让梁祯贤快要错误地认为自己是来解救她的天使。
可惜他无能为力，真正能解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你知道达娜厄吗？”
今天治疗，梁祯贤没有一开始用专业话术，而是另辟蹊径选择了闲聊的方式。
虞梦学过艺术概论，自然知道她。
“‘达娜厄接受金雨’，珀尔修斯的母亲。”
梁祯贤：“你觉得你和她像吗？”
虞梦下意识地看了眼房间的四周。
窗户被人全部拉上完全透不进来阳光，严防死守的正像是达娜厄的父亲让达娜厄住进的铜塔。
她拢住自己的外套，脸色冷淡地否定：“不像。”
“好。”梁祯贤没有激怒她，顺着她的话说，“既然如此，你想不想逃离这里，我可以帮你。”
虞梦没有言语，半晌，她才怯怯地看向他。
那一眼，害怕且又带着跃跃欲试的希望，梁祯贤的心猛地一震。
他仓惶地移开视线，低头拿出自己的诊治笔记，“我明白了，下周再过来的时候给你回复。”
“现在开始做治疗。”
“好。”
廖涛是廖家独子，本身又是极具影响力的知名导演，想要合理的离开廖涛光凭梁祯贤一个人确实很难做到。
好在他这些年也有自己的人脉。
辗转从几个朋友那里拿到了一份狗仔还未曝光的廖涛出轨证据，梁祯贤又找了张敬源，和他家的律师学到该如何与廖涛这类人离婚的经验。
“这是他出轨的把柄，怕被他销毁，我手里还有备份。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别再受伤。”
交叠在膝头上的双手紧紧攥住裙摆，廖涛出轨的证据被梁祯贤放进u盘里，如今正躺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
对面的手机屏幕不停亮起又熄灭，有人在找他。虞梦收回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眼前的咖啡。
以往虞梦被限制自由，梁祯贤都会趁着廖涛离开的节点为她做治疗。
今天是第一次，廖涛破天荒地让她出门。
午后的阳光落在后背上，为她的周身洒上金黄的光晕。恬静的面庞映在对面人的眼中，梁祯贤在虞梦看过来之前错开视线，活动僵硬的脖颈。
“不开始治疗了吗？”
“唔，”梁祯贤想了想，直视她的眼，“还想治吗？”
放在咖啡杯上的手指一抽，咖啡液有些洒在桌子上，虞梦急忙拿纸去擦。
“要是医生觉得不用治了，那就再好不过。”她说。
女生的直觉最为敏感，她察觉到梁祯贤对自己的不一般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的治疗就到此结束。”
“后会有期。”
听到虞梦的挽留，梁祯贤笑了。
她太单纯，不知道一个对她有别样心思的男人是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的。
对于虞梦，梁祯贤不觉得自己是喜欢她，只不过是对她的关注比旁人多些罢了。
他没有挑明过这个事情，但也从未想过隐瞒。但她的身份太特殊，梁祯贤没有想过和她开始一段不正当的关系。
“后会无期。”
那日他们从下午一点呆到了太阳落山，最后虞梦拿着他给的证据离开了诊所。
她越走越远，融入火红的天空，而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
如同后来，她倒在被鲜血染红的马路上。他从远处奔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了无声息。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再是那道婚姻的界限，而是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