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进入梧析附中读书的那一天,是一个很普通、很常见的艳阳天。
已经过了立秋,但没有半点秋意,阳光打在皮肤上依旧灼人。校门口挤满了学生和家长,宋词找准人流动的机会往门卫的方向挪了挪,借着荫蔽看了眼表。
沈肆和赵家齐又迟到了。
三人从初中就认识,几乎去哪都形影不离,考上这个高中也是共同的目标。
校门口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天气燥热,宋词有些不耐烦,他扯了下书包带子,决定再等三分钟,再不来就自己走人。
正好可以借着读秒的空隙消磨时间,宋词对这种精神投入的时刻很享受,他甚至注意不到旁边的人,直到脚上传来一阵钝重感。
“不好意思!”
是个女生,看着很局促,甚至不敢和宋词直接对视。
鞋是新的,这个年纪的男生高低都爱鞋,宋词也不例外。换做平时,他指定得呛对方两句,但毕竟是女生,况且她也无意。
宋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抽了一张之后递给女生,“不怪你,人太多。”
很随手很习惯性的动作,他只是看见女生额头上都是汗,“快进去吧,要迟到了。”
话题就这样结束,等女生走了,宋词才蹲下来擦鞋。
他没看见回头的女生。
刚刚读秒读到哪了?反正不止三分钟,宋词更加烦,手上擦拭的动作越来越重,想着待会儿那两条狗来了一定要好好骂一顿。
说曹操曹操到,这次是肩膀一沉,沈肆趁宋词蹲下来的时候撑着他的肩膀来了个山羊跳。
“欸怎么站起来了,我还没跳呢!”赵家齐嚷嚷。
宋词没好气地朝赵家齐吼了一声滚。
“大清早的发什么火,这是学校,注意文明。”沈肆勾住他的肩往学校里走,“刚刚那女孩谁啊?”
“滚滚滚,你好意思说我。”宋词要推开他,没想到又黏上来个赵家齐。他忍无可忍,“你们俩有病啊?”
这样的插科打诨常有,日子普通到宋词回想过去,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和唐诗第一次碰面的情景。
宋词的性格好,相貌也不差。加上经常和朋友在操场上打球,青春蓬发的样子很招女孩子喜欢。
都是少年心性,他也很快就和有好感的女孩走得更近。学校是个封闭又透风的地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掀起舆论的风。很快,连墙角的草都知道宋词“谈恋爱了”。
解释不清,但好歹是非少了,至于宋词到底有没有对象,什么说法都有。
梧析附中每年都会有图书活动,每个班级的书相互借阅。
宋词在自己的书上署好名,接着就到班级公告栏处想看看和自己换书的是谁。都是按序号交换的,当他看见自己对应的那个名字,心里还是忍不住咯噔一下。
“唐诗”这个名字并不小众,只是宋词没想到会这么巧,唐诗宋词都在一个学校,又刚好是交换图书的对象。
他没多想,反正书都是统一收上去的,他们又不会见面。
宋词的班级在一楼,沈肆和赵家齐在四楼。三人一起回家,在这之前会先在球场打会儿球。
沈肆轻车熟路闯进教室,熟得好像自己是这个班的。他把两个书包往宋词桌上一甩,直接就站到班级公告栏旁看了好一会儿。
刚下完一场雨,地面有点湿泞,空气里是不知名的土地味道。
“走吧。”宋词收回视线,反手拍拍沈肆的胸口。
不料沈肆直接勾住他把人带了回来,“等等。”
“干什么?你们班不也有名单吗?”
“昂,是有。”他嘴角的笑变得不怀好意,“来确认一下是不是少了个元曲。”
“……有病。”
球场还算干,是赵家齐的功劳。见到两人来,他单手撑着刮水器,贱嗖嗖问:“怎么就你们两个?唐诗没来啊?”
本来都快忘了这茬的,硬是被这两条狗反复提醒。
宋词深深记住了“唐诗”这个人。他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十恶不赦,才会在这辈子遇上这两个坑货。
赵家齐可谓是小灵通,聊谁都能说上两句。
“唐诗?”赵家齐踮脚起跳把球送进框里,没中,“挺安静的。”
是很安静,班上的人他或多或少都能按照印象说上两句,但唐诗确实是安静,赵家齐也说不上个什么来。
球在地板上跳跃几下,咕噜噜往宋词的方向来。他稳住球,往篮筐里投,“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以为你想知道。”
宋词疑惑,反问他:“我为什么会想知道?”
球进了,依旧随着重力落在地上弹跳。
光是开宋词一个人的玩笑,兄弟之间没什么好顾忌的,但扯上一个无辜的唐诗就不行,这个话题就此翻篇。
宋词正式认识唐诗,是选科分班之后。
新班级少不了自我介绍,按照姓氏来排,宋词的名字在后面,等到他介绍的时候,大家多少也有些听觉疲劳了。
于是他只简单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宋词,很好记,就是唐诗宋词里的宋词。”
很简单的介绍,他鞠了个躬,步调很稳地往下走。
下一个是女生,宋词和她擦肩而过,觉得对方很眼熟。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女生的脸色很红。
“大家好,我叫唐诗,就是唐诗三百首里的唐诗。”
说话有些磕巴,可能是因为紧张。宋词又想,大概是因为自己抢了她原本计划的自我介绍。
瞌睡虫一下跑光了,大家纷纷鼓掌起哄,更是把气氛推到了极点。
台上的女生脸更红,连脸上的小雀斑都烫红了。
宋词莫名想到了很久之前,赵家齐跟他说的那句“挺安静的”。
如果不是常清秋来到他们班,唐诗和宋词或许只会像普普通通的同学,只是薄到一擦就忘的关系。
但碍着其中多了个沈肆,常清秋又只和唐诗走得近,一来二去,他们这一圈朋友对彼此都会熟悉些。
但仅仅只是熟悉。
唐诗和宋词就是梧析附中里的两个学生,没有互动,时间一长,就连班上同学听见“唐诗宋词”都已经波澜不惊了。
高考,大学,工作,唐诗和宋词再联系到一起,已经过了很多年。
宋词在医院实习,很少有时间能够出来玩乐。同学聚会不是年年都有,他也是恰巧得空才来的。觥筹交错,灯光晃眼,他以为自己推开门,第一眼见到的会是贱嗖嗖的两个兄弟。
可惜不是。
视线太过明显,身旁两个又都是狗鼻子,他只好拿旁边的人掩饰,“那谁啊?谁女朋友?”
赵家齐搭话:“常清秋。你不记得了?”
三人寒暄,宋词的眼神再没往那边瞟去。推开门就看见某一个人这种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因此产生什么莫名的想法。
好不容易有的休息时间,宋词尽情和朋友畅玩。当然,某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宋词喝的也是无酒精的。
某个瞬间余光瞥见唐诗,宋词发现她正在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只不过神色紧绷,完全没有从前胆怯害羞的样子。
她拜托赵家齐帮忙看下常清秋的包,自己有急事要先走。
宋词忍不住问赵家齐:“她做什么工作的?”
“记者,估计有什么报道急着去吧。”
宋词想了想,放下酒杯,说:“医院正好也有点事,先走了。”
赵家齐在身后叫唤:“明明就是想送人家,少拿医院挡枪,卑鄙!”
没有正面回答,宋词只是抬手朝身后摇了摇车钥匙。在车上两人基本没交谈,把人安全送到报道点,他看着唐诗的身影一路冲进现场,无声在旁边看了很久。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自己要送唐诗。
而这次之后,他们又回到了高中的状态,没再有什么交集。
降县暴雨,宋词主动提出过去支援。
在场的人很多,有获得重生的居民,更不乏争先恐后报道的记者。安扎好,宋词为数不多得空的时间,似乎都用来盯着帐篷外边了。
“小宋,外面需要人手。”
他忙上忙下处理好外边的人,抬头对上了一张很熟悉的脸——上面的雀斑被水珠浸湿。
唐诗也看见了他,视线交错,只有一方错愕。
这次,唐诗留下的是沾染着她掌心温度和雨水的两块姜糖。
再就是雨中朦胧听见的对话。
宋词开始期待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他脑子里有无数中幻想,可他们每次的见面都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急救室外,宋词突然想,或许唐诗的情感远比“安静”“胆怯”多。
自己曾经总察觉到的视线,自己见到的不一样的她,自己听见的对话,或许这次他要主动探索。
唐诗和“唐诗”一样,蕴含着很多不一样的烟火。
她不是安静,只是有自己的小圈子;她不是胆怯,只是喜欢自己的小世界。
宋词觉得自己是时候行动了。
在哪里好呢?什么地方能配得上他们正式的开始?
那就在海边吧,见证了很多幸福的大海。
宋词忘了,大海也见过很多眼泪。
那天的风也许真的很大,吹得他不能帮她擦去眼泪,无法拿起手术刀挽救自己的爱人。
宋词第一次这么无力。
唐诗不想见他了,宋词好像知道为什么,又好像不懂。
他会在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悄悄来到唐诗的病房,无声跟她说上几句话。那天在海边都是唐诗在说,现在换成他,从最开始讲,一天讲一点。更多时候,他就坐在旁边,静静看着她。
他不知道唐诗没有睡着,更没有发现她眼角滑落的泪。
年少未成的遗憾,到最后还是没有弥补。
拍大合照那天,宋词也偷偷去了,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唐诗指挥摄影师:往旁边一点,再旁边一点。
她想把宋词也拍清楚。
深深爱了这么多年的少年,比谁都更值得一个主角位置。
宋词变得更加忙碌。只有忙起来,他才能替她实现梦想,才能不总是想起她。
他知道她在看,也知道她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