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淳仍没有回答。

    舒韵走到窗边，拉开了大半边的窗帘。

    秋日澄澈的阳光挥洒而入，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

    如此阳光之下，顾淳的脸色看上去比昨晚好多了，恢复了往常的白皙和一点红润，鼻翼处似乎也能看出伴着呼吸节奏的轻微翕动。

    舒韵安心了一些，或许他就是真的太累了吧……

    可她同时又感受到了一丝惭愧。

    明明就生活在自己身边，却还是等到对方累倒，才发觉他为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承担了那么多……

    顾淳总是温润地笑着，包容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接住自己的脆弱和小任性，就连滕娅，也当做他自己的好朋友一样去尽力关心和保护。

    顾淳，抱歉，我应该对你更好一些，更关心一些才是。

    舒韵这么想着，陷入了是应该马上叫醒他，还是走出房间默默等他醒来的纠结。

    最终，她做出了一个令自己都十分意外的决定。

    舒韵坐在顾淳的床沿，双脚轻轻踢掉了柔软的布拖鞋，慢慢侧躺在1.5m的床上顾淳留空的半张床上。

    顾淳那不薄不厚的被子覆在胸口，而修长漂亮的双手露在被子外边，轮廓分明又立体的脸庞，即便睡着了也好看得像是雕塑，几乎无懈可击。

    舒韵就这样依偎在离他10cm的位置，安静地欣赏顾淳完美的侧颜。

    顾淳的身上没有特别的气息，甚至让舒韵想到初中化学课上老师所描述的“无色无味”，可房间里却弥漫着清风的味道。

    他的睫毛乌黑浓密，温顺地闭着，他鼻子的线条流畅优雅，他的嘴唇红润得健康清新。

    舒韵忽然希望时间就这么静止，世界就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而下一秒，顾淳或许就会醒过来，希望他不要被注视着他的自己吓到，希望他能露出一如既往治愈的微笑。

    舒韵这么躺了几分钟，可顾淳仍在沉睡，没有醒来。

    而莫名奇妙地，一阵困意也朝她袭来，明明屋里屋外的阳光都那么亮，但她的眼睛却疲乏得急于闭起来。

    在眼睛紧闭之前，舒韵下意识地伸出手，牢牢地握住了顾淳纤长的五指。

    就这样，舒韵牵着顾淳的手，陷入了沉睡，并和他跌入了同一个梦境。

    再睁眼时，舒韵发觉自己光着脚、穿着夏季的那条轻薄舒适的睡裙，身处于一个温度适宜、不热不凉的空间中，踩在一片洁净空旷的木地板上。

    她好奇地四处张望，这个空间很像她幼年时期去过的一个老旧图书馆。

    四周都是高大到触不到顶的架子，满满当当陈列着看不太清楚细节的物件，有书、木箱、文件夹、纸盒、玩偶、小装饰品，虽看不清，但隐约都透出半旧不新的气息。

    舒韵尝试着在这个空间里走动，她发现每走一步，自己身后的空间便会变得模糊，而眼前的事物则会由原本的模糊变为清晰。

    还没走到架子跟前，她的左侧却出现了一座金属质地的小梯子，因为这座建筑的层高很高，而小梯子看起来也格外高耸和狭窄。

    舒韵有种奇妙的直觉——她要去的方向不在这一层空间，而是在梯子的尽头。

    她不再犹疑，快速走到梯子的尾端，抓住两边的扶手，踩上了踏板。

    小梯子看起来只是轻巧精美，但抓握和踩踏起来却比想象中要牢固得多。

    更奇特的是，舒韵的身体比现实中轻盈和灵活许多，她几乎是健步如飞、一点也不颤抖和打滑地爬上了这座极其陡峭的长梯。

    飞速地，她来到了梯子的尽头。

    最后一次用力地抓握，身体前倾，右脚往上提，而左脚很快跟上——舒韵于是踏入了另一个更为昏暗而弥漫着奇异幽香的空间。

    这一层的空间远小于刚才那层，几乎只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客厅外加阳台那么大，没有明窗，四边包裹着看起来质地厚实柔软的软壁，角角落落闪烁着色调一致、而照射范围极其有限的微光，有点像没有雾和云、也没有光污染的纯净星空。

    舒韵又向脚下望去，全屋铺设着一层米色的地毯，只是对她而言，在这里无论踩在木地板、金属梯、还是毛织地毯上，她脚踩下去的触感都没有丝毫不同。

    “你怎么也在这里？”

    顾淳那略微带着感慨和讶异的疑问句，打断了舒韵的观察和遐想。

    她定睛朝前看去——一张背对着自己的深色皮质双人沙发上，顾淳正扭过头来，满眼诧异地凝视着自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看你今天一直不醒，就鼓起勇气去你房间确认情况了。然后……”

    舒韵还没说完，顾淳起身把她拉到身边，揽住肩膀一起在沙发坐下：“怎么来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坐下的瞬间，四周的点点微光都消失了，两人陷入了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

    房间里响起了一段亦美好亦伤感的动人旋律，是舒韵从未听过但又觉得莫名熟悉的乐曲。

    她安静地倾听着，被音乐中蕴藏着的情绪快速感染和渗透着，明明气温不冷，可睡裙短袖之下裸露着的双臂却起了一层轻微的鸡皮疙瘩，心也像被什么揪着，既感受到心痛般的战栗，又被迷人的旋律挟裹着，一心只想听到底。

    什么也看不见，可手臂贴着身边顾淳的手臂，肩靠着肩，就很安心。

    “这个小小世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舒韵很浅很浅地笑了：“是吗？”，也许因为自知在梦里，她比平时更有勇气，“也许我心里一直在期待这样一个只有你和我的世界，一个这样的瞬间。”

    她看不见他的脸，脑海中却描摹出了顾淳此刻脸上生动的笑意。

    两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拉入了一片温暖的胸怀。

    舒韵的下巴落在顾淳的肩头，他的手温柔地揽住她的背，顾淳的声音在舒韵耳畔轻轻地响起：“我知道，你已经清楚我是爱你的。但你还是有权在今天了解完全部的我之后，再决定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在一起……”

    舒韵还未来得及张口作答，就感受到自己的唇角处，被印上了一个轻柔的、微温的、仿佛带着薄荷味的吻。

    下一个瞬间，她又和顾淳并排坐正在沙发上了，被他揽着肩，面朝前方，看着那片偌大如整面墙的屏幕忽然亮起，开始对她讲述一个漫长又简单的故事。

    ……

    关于顾淳的一切，主要“情节”都浓缩在了这个倒叙的“纪录片”里。

    从顾淳昨晚面无血色地躺在卧室床上开始，到他在昏黄的路灯下无力又用力地紧紧抱住舒韵，再到他在马路上推开滕娅的那一瞬，腰背部和垃圾桶剧烈相撞、造成伤口的瞬间；

    还有舒韵陷入抑郁情绪时、他安静陪伴和守护的那些点点滴滴，离职后他一个人兜兜转转、在全国各地用自己的眼睛看过的风景，在A市和E市两段生活、两间公寓当中和舒韵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遇到辛融并当面交谈时被触动，受他启发、出发各地收集记忆碎片，并在I市收集齐全、唤醒所有记忆的瞬间；

    以及在那个世界的一切，关于他的“诞生”，他的损毁、修复、重组、任务、与顾书意的相遇、陪伴她去往的童话之境、送她抵达的华丽庄园、庄园里所有人所有事物的灭顶之灾；

    还有对他来说即为转折性的，获得自由、作为“人”重生的瞬间。

    在一切的故事几乎被讲述完全之后，身处庄园中的顾淳、顾书意、辛融、指挥官以及其他的工具人、精英人，甚至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被冲天的火光覆盖、灰飞烟灭的那一瞬，又在屏幕上重演了一次。

    下一个画面，定格在舒韵所熟悉的一个场景里。

    那是公司附近的一处公园绿地，看起来是一个清风和煦的晴朗午后。

    园中一棵苍翠的大树之下，一片柔软的绿茵之上，躺着舒韵熟悉的心爱之人。

    他困惑地睁开漂亮的双眼，轻缓坐起，新奇地环视这一整个与自己不熟的世界。

    舒韵的眼泪像雨滴一样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她从没有想过，看起来如此英俊、冷静、全能、几乎没有瑕疵的顾淳，是经历了怎样的一切，才过上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样普普通通生活的……

    难怪他从来不和家人通话和来往，难怪他从不聊起童年、少年时亲近的同学朋友，难怪面对那些只沉迷于他完美外表的女孩、他态度永远都是淡淡的，难怪他总是默默地照顾身边的她和其他人、却从不要求任何人为他做什么……

    在那个与她来自世界迥然不同的世界里，那个勇敢坚决又智慧的女孩，赋予了他和他同类最可贵的自由，却彻彻底底化为了风中的灰烬……

    顾淳将潸然泪下的舒韵搂在怀里，不停轻抚她的背部和头发。

    她什么也没说出口，但他好像读懂了她此时一切的内心活动。

    这样依偎着，仿佛过了很久，舒韵终于平静了下来。

    而她也才意识到四周的音乐又变换了另一种风格，像是令一切的色调从黑白转为多彩，现在灌入耳中的乐曲，只让她觉得平和、喜悦、温柔中又隐含着些许希冀。

    舒韵在顾淳温暖的臂弯中，擦干了眼泪，重新抬起眼，目视前方。

    而现在，画面中出现的是她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