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旭忽然感觉浮光对他热情许多。

    他要喝茶，一个眼神，浮光已经递上来了，他与崔筠合奏，往常浮光没眼色，非要在一边盯着看，现在浮光也知道避出去了。

    方旭心想，可能是认识的久了，浮光见他人品可靠，终于对他放下警惕，再不像以前那样严防死守，心中倒是得意几分。

    这一天他又来崔府，见桑紫也在，自己找了个兀子坐下。原来近日天寒，崔筠让生了炉子在府内湖心小亭闲坐。桑紫见方旭动作随意，问道：“你常常过来？”

    方旭得意一笑，默认了。

    桑紫心中警铃大作，凝神想了片刻，盯着方旭逼问道：“你到底图什么？筠妹妹单纯，要是你骗她，我定饶不了你！”方旭双手一摆，无奈笑道：“我能图什么？只是与崔姑娘投缘而已，若是别人，请我我都不来！”

    桑紫知道这个“别人”，或许说的就是自己，气鼓鼓在那里思索方旭此人到底何所图。这时候浮光进来，领着小丫头送茶水点心。桑紫见浮光给崔筠递上茶水后，又亲自给方旭递了杯子，待方旭走时，浮光又亲自去送，心中更是疑惑。

    两人心里猜测纷纷，浮光却不管他们，将方旭送出了府还不够，又一路相送，直送到方旭的小院里。方旭忍了他一路尾随，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浮光笑道：“姑娘让我善待客人，这样不好吗？”方旭苦着脸摇摇头，浮光道：“既然你不想让我来，我下次不来便是了。”方旭松了一口气，浮光又道：“只是我还是不放心。”

    方旭追问道：“你不放心什么？”

    “当然是不放心你。不过我今日来，却是有事相求。”

    “呵呵，你倒是坦诚。”方旭呼出一口气，佯装轻松道：“说吧，你求什么？”他只想赶紧送走浮光。

    浮光反不急，自若往院子里走，边走便说道：“进屋里说吧！”

    等进了屋子，方旭见浮光打量他满墙的画，心里有了一些猜测，惊道：“你不会是想要作画？”

    这个猜测虽然诡异，但想到他最近行为实在反常，也不是不可能，他盯着浮光打量一番，见他着青灰旧道袍，清瘦如竹，实在想不到如何在他身上作画，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可不能给你作！”

    浮光知他想岔了，也不绕弯子，直言道：“我想要一张琴。”

    这会倒是轮到方旭惊讶了，瞪大了一双桃花眼“你怎么不找你家姑娘要？反而绕了那么大个圈子找我？”

    浮光忽视他的表情，只道：“我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借我一张琴，我答应你一件事。”方旭摇头道：“我无欲无求，没什么要你答应的。”

    浮光嘴角一弯，盯住他道：“你主动接近我家姑娘，那叫无欲无求？”方旭辩解道：“我跟筠姑娘是知己，怎么就是刻意接近了？”

    “那你藏着崔渺和杨仪的字做什么？”浮光反问他。

    方旭想了一刻便明白了，“我就说你不简单，你还知道什么？”浮光答：“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要你所做的事牵连不到我家姑娘，我可以容你。”

    “甚至可以助我？”

    浮光摇头，“至少我不会揭穿你。”

    揭穿他你做什么呢，打草惊蛇，不如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方旭点点头，疑问道：“你又不会习琴，要琴做什么？”

    浮光背着他不说话，方旭想了一想道：“我的琴都是我私属的宝贝，不能借，这样吧，你若想要，便送你一张，给我二百两银子便可。”

    浮光回头淡淡看他。方旭迎着他的目光，假装镇定道：“二百两够便宜了，我允你拖些时间再还。另外，你还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只是我现在还想不起，先攒着。”

    二百两银子，以浮光现在的身份，得攒十年。

    但是想到古琴确实价值不菲，他又不想贪图方旭的便宜，也点头答应了，却强调了一句：“你的请求，不能与姑娘有关，伤及她的事我不做，我向你借琴之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方旭一一答应了，让他选了一张琴。浮光走时，方旭隐隐猜到他的心思，笑问：“需不需要我教你？不收钱！”

    浮光瞥他一眼，走了。方旭还在后面笑嘻嘻喊着：“没有我教，你这辈子也赶不上你家姑娘！”

    ·

    自古以来，乐人地位底下，只有贫民贱籍者才让子女学艺。因这其中实在艰辛。

    有一位著名的三弦琴乐人叫蒋鸣的，一生在大相国寺奏梵乐。他额头上有一处月牙状的伤疤。那是他师傅圆觉禅师给他留下的。

    据他回忆说，他当时初学“小三弦”梵音，怎么演奏都不能使师傅满意，他师傅脾气暴躁，骂了一声“蠢物”，操起手边一尊木鱼，朝他额头上咣当一声打下去，那伤疤至今未消。

    而砸过蒋鸣的圆觉禅师，年轻时也被他师傅这样对待过。那尊木鱼被蒋鸣的献血染红，一直被圆觉禅师保存下来。后来，蒋鸣成了闻名旧都的三弦琴大师，诚恳的跟圆觉禅师要来那血迹已变污黑的木鱼，每日演奏完毕敲一两刻钟，其他时候都像对待绝世珍宝一样将木鱼锁在一个木质镶玉饰的箱子里。

    此类逸闻不胜枚举，学艺之艰，好像是人人皆知，但只有那些成了大家的乐人，才知道这其中要吃多少苦。

    浮光深知崔筠学琴之艰。崔筠眼盲之后，一心在琴技上下功夫，有时 ，能整夜练习一个音准不停，她本来有些天赋，又靠着那股坚韧不拔的劲儿在琴技上有所长，中间吃了多少苦，或许连浮光也不能完全知道。

    浮光常听崔筠习琴，但从未上手习练，纵然有琴谱参考，还是艰难万分。

    他找了府内一间废弃的柴房，每晚读完书，就抱着琴遁入柴房，也不点灯，只在黑暗中摸索琴弦。因怕扰了府内众人，他从不敢声张，每晚一点点摸索。冬日的深夜里，滴水成冰，每次拿到琴，要许久之后他才能活动僵硬的手指，他尽量让自己忽略恶劣的环境，用心在琴艺之上，如此一个月，他借着琴谱才渐渐终于摸清了五弦究竟。

    就这样不觉到了一年将近，京里洋溢着节日的热闹氛围，崔府虽人丁不旺，但阿照想着这毕竟是从庄子里第一次回京过年，还是张罗着过个好年。

    这一日阿照正在屋内贴窗花，忽听人来报说：“有故人求见。”阿照问是谁，回说姓张。

    阿照劝道：“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生人来寻，我去见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姑娘您不用去见，说不定又是走岔路了。”

    崔筠听了点点头，仍去抚琴。来报信的小丫头听阿照这样说，出门转达，那人听了一怔，道：“劳姑娘再去通报一声，怪我方才没说清楚。在下张省，携故人求见姑娘。”小丫头见他英姿不凡，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又去回了一遍，阿照听了，回头对崔筠道：“张省？”

    崔筠也听到了，忽然想起离别时候说起的故人之语，心中微动，忙拉着阿照走出去。

    西厢距客厅只隔了一道垂花门，又一个花园子，偏偏那园子不能穿行，得绕着廊道走，平日走惯的距离，崔筠此时觉得难熬的漫长。

    难道张省将父亲带回来了吗，一想到这个崔筠便立刻否定了，父亲若回来，朝廷也不会没动静，可若不是父亲，还会有谁是她的故人。

    那一定是崔渺了。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等终于到了客厅，崔筠假装镇定往厅中望去，朦胧间见有一高大的人影也望着她，她急走几步搀住那人的手，那人微微一怔，两掌相接，崔筠顿觉他的手宽大而粗粝，不是崔渺。

    “你是张省？”崔筠这才反应过来。

    张省微笑点头称是，崔筠急忙缩回她的手。

    浮光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也不知怎的，他看到张省低头扶住崔筠时，竟生出一股小小的怒气。

    崔筠退后行了一礼，算是正式拜见，然后耐不住询问道：“谁是故人？”

    阿照这时看到张省身后的女子，她本来低头坐着，听了崔筠的话，这才抬起头。

    “莹玉姑娘？”阿照蹲下看她，“是你吗”

    那女子点点头。莹玉是崔筠舅家表姐，长她五岁，原名李莹玉。

    崔筠听到这个名字，顺着阿照的声音往莹玉这边走，也忘了张省就在她面前，恰好撞了个满怀，张省本想去搀扶崔筠过去，浮光已走上前接住崔筠，引她到莹玉那里去。

    浮光与张省打了个照面，算是见过了。

    莹玉这才发现崔筠缠着眼纱，站起来去接她，惊问道：“筠妹妹你这是怎么回事？”

    崔筠摇摇头，直扑到莹玉怀里，半晌才道：“莹玉姐姐，我真没想到你会来！”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倒是张省打破沉默道：“既然人送到了，你们好叙旧，我也该走了。”

    他这话自然是跟崔筠说的，崔筠再三向他道过谢，才一起送走了张省。等人都退下了，崔筠终于整理好思绪，问莹玉她这一路状况。

    莹玉道：“我在健康时与你舅父舅母走散了，我寻不到他们，偏偏遇见了夏国攻城，我运气不好，被他们抓了去，后来遇见张省，他救了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与你是旧识，就将我带回来了。”

    崔筠听了点头，莹玉显然不愿多说往事，她几句话将这几年行程概括，出口虽平淡，却字字惊心动魄，不知道其中忍受了多少磨难。崔筠叹了口气，不忍再问。

    等莹玉睡了，崔筠对阿照道：“你明日去问问张省现在住哪里？那日也没顾得上叙旧，我要问问他莹玉姐姐的事情。”

    阿照点头应了。

    张省此时在隔壁院子打了个喷嚏，他特地把新宅院选在这里，想着这两天，也该有人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