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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有闲事挂心头

    青杳张大嘴,把那最后一口红豆沙馅的青团塞进去,腮帮子立刻鼓起来一个包。

    “怎么样,好吃吧?我跟里坊里一个江南来的夫人学的,这几天清明卖的可好了!”

    青杳一边嚼,一边连连点头,伸手要去盘子里再抓个荠菜馅的,被姚氏拍了一下手背,把盘子端走了。

    “连着吃俩了,不许吃了!不是娘舍不得,而是你肠胃弱,这糯米的东西吃多了不好克化,夜里要难受的。”

    青杳只好悻悻地点点头,端起手边的龙井茶喝了一口,然后说:“那你给我装一点吧,我带回去给县主尝尝。”

    “早就备好了,呶,”姚氏向一旁的食盒努了努下巴,“各式各样的每种给你带了四个,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县主,管你吃管你住的。”

    青杳只是忙不迭地一连串点头,伸手又捏腌渍梅来吃,话听没听进去不好说。

    姚氏看着青杳这个女儿,心里直犯愁。

    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撞了哪门子的邪,突然间大病一场,醒来以后不记事也不认人了,好歹还记得她这个亲娘,否则姚氏简直要去公堂击鼓鸣冤白养了她十几二十年。

    忘事就忘事吧,左右忘的都是些闲事,把从前那些嫁人守寡的事情忘了才好呢,忘了才能重整旗鼓地奔着第二春去。青杳小时候叫归元寺的大师看过相,说她是个“必得贵婿”的命,这么多年了,姚氏一直记得真真儿的,她前面那个丈夫是个没出息的短命鬼,这回要是再嫁,姚氏笃定主意得给她找个像样的姑爷。

    姚氏想着,瞅了一眼这个女儿,一会儿功夫,梅子核已经在桌上摆了六七个,滴溜溜的,她还不住的往嘴里塞,姚氏不禁皱了皱眉头,从前没见这孩子这么贪吃,这回大病一场之后,怎么就不知饥饱了起来。姚氏向来觉得这个女儿除了念书还算脑子灵光,在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上简直跟个傻子无异,这一回忘了些事,就更往傻子的路上又多迈了半步,若再添个贪吃的毛病,后半辈子可真是要不了好儿了。

    于是姚氏又扒拉了一下青杳去捏腌渍梅的手:“别吃了,娘跟你说点正经事。”

    大病初愈的青杳现在很听话,不叫她吃她就立刻停下来,坐直了看着姚氏,一双杏眼遗传了姚氏,水汪汪圆溜溜的,乖觉的样子像一条油光水滑的小狗。

    “昨天,卢博士来茶铺子了,表面上就是路过喝盏茶解解渴,实际上就是跟我打听你,问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姚氏冲青杳眨眨眼睛,“我跟你说,你可得留心着点,记住没有?”

    “卢博士是谁?”青杳问。

    “就是上回跟你在这见过面的那个,你说是你在学宫里的上司,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可斯文了,这个卢博士可不得了啊,人家是出身范阳卢氏的世家子弟,而且在刑部还兼着侍郎的官儿呢,你知不知道?”姚氏难掩喜色,笑眯眯地跟青杳压低了声音说,“娘觉得他对你有意思,你给我放聪明着些,别叫这么好的郎君跑了,听见没?!”

    青杳盯着桌上的梅核发呆,心想卢博士是谁?完全没印象。突然念及自己好像吃过一种陈皮话梅,酸酸甜甜的,可是忘了是哪家铺子的了。

    姚氏在青杳面前狠拍了一下巴掌,“啪”的响亮一声,终于把这孩子不知道游走到哪里的思绪给唤回来,看着青杳现在时不时就要走神一会儿的呆样子,姚氏又心疼又忍不住要生气。

    “祖宗!跟你说话呐!”姚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青杳一下,“给点反应行不行!”

    青杳委屈:“我不记得这个人是谁了。”

    “你不记得他没关系,”姚氏笑眯眯地捏着青杳的下巴,欣赏了一下这张继承了自己优点的面孔,得意道:“他记得你就成!照理说呢,人家毕竟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我们小门小户算是高攀了,可他自己说的他是高门大户里的旁支,又是分了家的庶子,我的女儿这么漂亮,又在学宫跟着万年县主做事,体体面面的,我看没有什么配不上的。而且你听娘说,卢博士这个人呐,我瞧着很有本事,人家自己有功名和官身的,庶出不要紧,将来封侯拜相,到底还是给他范阳卢氏的祖宗争光,不怕没有祖荫。眼下这样正好,他母亲过世,一个人独门独户,你嫁过去就是当家的夫人,小两口关起门来商量着过日子,也不用看公婆的脸色,将来你俩有了孩子,乖乖,那可就是世家子弟了……杳娘,杳娘?我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青杳撇撇嘴:“人家到你的铺子里吃了一盏茶,你连人家上三辈下三辈都算计透了。”

    姚氏作势要打青杳,被青杳一抬胳膊防御了一下。

    “没良心的,我这是在为谁算计呢?我不帮你算计着点,你看你这个呆头呆脑的蠢样子,人家就算天天在你眼巴前晃你都不带看一眼的,像卢博士这样的人才,长安城多少人家盯着呢,你自己再不主动点,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你就哭去吧你!”

    说了半天,青杳还是没想起来这个卢博士到底是谁,不过她对姚氏的眼光和判断不是很有信心,头一个丈夫就是姚氏做主给定的,青杳觉得不怎么样。这个卢博士搞不好是个肥头大耳鼻斜嘴歪的主儿,姚氏单看人家在朝中做官,又是世家子弟,这才在青杳面前一通天花乱坠的吹。

    “我不替你操心谁替你操心?你指望你那个死鬼一样的爹?哼!那天去县主府上看你,我俩路上都商量好了的,说什么都得让县主应下给你定一门亲事,你那个死爹临了就是不松口,叽叽歪歪说了一堆让县主多看顾你的话,就是不往点子上说,要不是我开口把话挑明,县主只当是我们说客套话呢,哪能当真!”

    青杳皱眉:“你跟县主说什么了?”

    姚氏一挑眉毛,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让她对你负责到底呀!你是为着学宫的事情才生的这场大病,谁知道脑子还有没有从前灵光了呢?要是往后议亲人家拿这一点来挑理怎么办?当然丑话要说在前头!我不管,我拉下一张老脸,反正是跟县主说明白了,若是你议亲顺利那也就罢了,但凡不好,县主将来嫁人反正也得带着你,总归要给你一口饭吃。”

    青杳没想到她娘居然跟万年县主提了这么离谱的请求,急了:“你这不是耍赖、赖上县主了吗!”

    “这怎么叫赖上了呢!”姚氏振振有词,“她往后嫁了人,身边不需要一个体己人吗?你还不要小看了娘给你的谋划,她是一个县主,她要是嫁人,那能嫁给平头老百姓吗?那肯定得往皇亲国戚里头挑去啊,你跟过去,从通房侍妾做起,过三两年生个一儿半女的抬成姨娘,又是夫人身边的体己人,到时候有你的体面呢!你还别说,说不定比嫁给卢博士前程还要好呢!”

    青杳站起来:“你……你……我简直跟你说不通!你不要乱弹琴了!”

    见青杳作势欲走,姚氏忙把女儿拉回来,缓和了语气:“娘知道你心气儿高,不甘心做妾室,可是到什么山头说什么话,那宫里头,除了皇后娘娘,哪个不是妾?没见哪个贵妃娘娘为了这个闹不愉快的。娘可听说这万年县主多半是要跟她前头那个丈夫复婚的,你晓得她那个丈夫是谁?哎哟!是皇后的亲弟弟!这事真要成了,数不尽的富贵荣华呀我的孩子……”

    青杳听不下去了,抽出袖子就要走,又被姚氏拉住了。

    “我就知道跟你说这个你就要急眼,”姚氏抚着青杳的后背帮她顺气,“那么跟万年县主过去做妾呢,只是最最最最无奈的选择,所以娘才让你留心些,把握卢博士呀,你不要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青杳甩开姚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气哼哼地走了,走出一段路,才想起来青团没拿,又折回来提了食盒子,丝毫不觉得没面子。

    正值清明时节,这一日难得天气和暖,青杳拎着一盒子沉甸甸的青团,从茶铺子往学宫走去。路上春花开遍,香气袭人,她很快把姚氏那些拉拉杂杂的荒唐话抛于脑后,专注于满目的春色之中。

    一场大病过后,青杳时常觉得大脑空空。每当想要思考的时候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她在脑子里刨根问底的回忆,却如同在一个深坑中求索,越深挖越不见底;眼前所见一切人与物俱是陌生,哪怕是像姚氏这样没有被她忘记的血肉之亲,也笼统地只有血缘的责任和恩情,说不了两句推心置腹的话,甚至姚氏一开口,那内容就不由得让青杳想要捂住耳朵躲远远的。

    前些日子,长安城一直阴雨连绵,青杳在县主府上独居一所小跨院,细簌的春雨原本最好眠,但是身上的伤口却缠磨得她辗转反侧。

    第一次看到身上的伤口时,青杳几乎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一道道疤痕交错叠加着铺在自己的皮肤上,尽管大部分都已经愈合,但是沉着下来的深褐色却更加触目惊心,让青杳几乎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乱刀砍碎,再经由很粗糙的针线活缝成了这个样子。

    侍女帮青杳后背涂药的时候,万年县主来过一次,青杳问她自己这一身的伤是如何来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说“遇到了坏人”,并且语重心长地嘱咐青杳,既然过去的事都忘了那就不要再自寻烦恼了,伤口总会愈合,日子总要过下去。

    青杳很顺从地点头答应,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对外宣称自己也无意求索失忆前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在这个长安春日,留在了过去。

    阴雨连绵的日子,伤口总会痒痛齐发,青杳伸手去抓,也只是饮鸩止渴,一旦停下来,痒痛只会变得更加剧烈。她生生熬到所有深的伤口结痂掉落,露出新生的粉嫩皮肉,而浅的伤口擅自沉淀出来褐色,让她的皮肤成了一块花纹繁错的破布,丑陋到令自己生厌。药膏涂上去,丝丝凉意能够暂缓痒痛的不适,但终究也只是短暂的,且气味冲脑,青杳不愿意带着一身药气走来走去,不论别人,她自己就先受不了那个味道。

    春雨簌簌,寂静无人的夜里,青杳那木木的脑子慢慢地转着,像一架老旧的纺车,踩一踩、拍一拍、拧一拧倒还可堪一用。

    她开始思考。

    尽管前事无踪,但只要留神听,总还是能听到细细碎碎的、关于她的流言。县主府上关于她这一身伤的传闻有好几种说法,但所有说法都无非是县主那句“遇到了坏人,被这样那样了”的变种,这个坏人,有时候是土匪、有时候是采花贼、有时候是一群地痞流氓,又因为被“这样那样”了,受了刺激,于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是一桩丑事,县主看在青杳可怜,大发善心把她留在身边,往后的人生大体上也是毁了,县主怕青杳难过,不叫旁的人告诉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旁人不提,青杳也从来不问。流言当然有几分事实的基础,但她从不是个尽信人言的人,她要依据事实,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从自己这一身五花斑斓的伤口来看,青杳觉得那个或者那群“坏人”不应该是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人。因为弄这么一身伤口,还不把人弄死,青杳虽然没什么经验,但也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是个费时费力的事,如果是山匪或者地痞流氓,伤口得更加粗暴,至少也得是骨断筋折要去半条命才是,青杳现在好手好脚却遍体鳞伤,十分蹊跷。

    关于“这样那样”的传闻,青杳悄悄去看了女医,谎称自己那处不适,女医探手细细诊治查看了之后给出的结论是“没事”。青杳又去看了另外一位女医,得到了再一次的肯定答复“一切正常”,然后女医皱着眉头问“你到底哪难受?说实话。”青杳答不上来,因为她确实哪儿都不难受。女医见状,以为她是个不好意思开口的初嫁小媳妇,叹了一口气,拿出了一本压箱底的画册,低着声音细细地跟青杳传授了一刻钟的房中术,又细细地嘱咐了如何避免受伤的种种事宜,青杳顺从地听完,羞红了耳根跑掉了。

    既然那里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伤,也就意味着土匪、采花贼的说法站不住脚了,青杳初步判断给自己弄了一身伤口的坏人,可能是个女人,继而推测自己在失忆前应该是得罪了什么人。

    青杳醒后,也听身边人陆陆续续讲了些自己之前的事情,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这个失忆前的自己,还真挺能干的。不但能够弄到休书离开罗家给自己搏了个自由身,而且还考上了女学师,正经八百是个体面的助教身份了。

    一阵春风拂面,吹落许多花瓣,青杳停下脚步,学宫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路走来,到底得罪了谁呢……

    前事虽然是忘了,但青杳心下决定非得揪出这个弄得自己一身伤的人不可。她不害人,但要防被人害。可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要做成这件事,她只能在一片黑暗中和自己残破无迹的记忆中踽踽独行。

    既然是认识的人,便总会露出马脚来。

    顾青杳决定从身边人开始下手观察,她一定要知道是谁害了自己,尽管这就意味着她需要探寻求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与她对外宣称的“忘了就忘了”相悖而行。

    她毕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前事虽然无踪,但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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