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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心荡,冷月无声

    长安的柳条抽了新芽,溶溶冷月在柳梢头升起。

    庭院深深,廊桥曲曲折折,仆从在前,脚步很轻,手提着昏黄的灯笼,灯影幢幢,一摇一摇,耳边有风,冷月映照在池,波心荡而无声。

    杨骎被引到一间小小的角亭,仆从悄无声息地退下了,隐身于夜色中。

    亭中只有一个老者,静息而坐,身形掩映在灯影树影亭影里,于春夜中垂钓。

    杨骎停下脚步,开门见山地道出来因:“把她还给我。”

    老者一动未动,只是响起来“啵”的水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宁谧。

    “唔……”老者轻轻低吟,“差一点就上钩了,唉。”

    老者慢条斯理地把鱼竿放在地上,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呷了一口,头也不回,只是望着平静的水面:“你半夜来求见老夫,所为何事?”

    杨骎在脑海里设想直接揪起老头的领子把他丢进水里去,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做于事无补,他只能耐住性子,尽可能没有感情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此番夜访的诉求:“把她还给我。”

    徐相放下茶盏,依旧是慢条斯理:“她?还?”

    杨骎在一天的时间内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和人脉,黑白两道、官府游侠,明察暗访,从关口市坊到妓院花船,但凡是能够买卖人口流动的地方都捋了一遍,都没有顾青杳的下落踪迹。

    更何况,长安也不是为非作歹之地,没有身契,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也不能就这么凭空被转卖消失了。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顾青杳被藏起来了,为的是让杨骎不舒服。

    顾青杳在长安没有仇人,杨骎有,而且势力比他还要大。

    杨骎向着徐相垂钓的背影又说了一遍:“把她还给我!”

    徐相不满地“啧”了一声,嫌杨骎突然的高声吓跑了他刚要上钩的鱼。

    “老夫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徐相咕咕哝哝地抱怨,“怎么年纪轻轻的倒说起胡话来。”

    杨骎知道徐相是在倚老卖老逼自己就范了,原本皇帝的训话后,杨骎还存了些叛逆的心思,但是眼下他被捏住了死穴,已知无力回天。

    “她在长安月旦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无关紧要,您想知道关于《国朝事录》的任何事情,问我就可以。”杨骎决定主动挑明这层窗户纸。

    徐相微微嗤笑了一声:“哦?是吗?老夫不觉得她无关紧要啊,捏住她,你就浮出水面了,哟!上钩了!”

    一条肥胖的大鱼咬中了徐相的饵,在水里翻动扑腾着,徐相双手握竿和鱼角力,最后还是他深吸一口气,把鱼拎出水面来,鱼鳞在灯笼微弱的光照下反出粼粼银光,徐相提住鱼钩,那大鱼兀自挣扎不休。

    “老夫喜欢夜里钓鱼,清净,适合把心里芜杂的事情理一理,想一想,”徐相捏住鱼鳃,手上拿了劲儿,鱼虽然在凌空拍打,但是被牢牢掌握也只是做无用功,“钓鱼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在漫长的时光中伺机等待,你耗它、它耗你,但是没有一条鱼能够拒绝饵的诱惑,这就给了老夫可乘之机——”

    徐相捏着鱼给杨骎看了看,然后毫不留恋地把鱼抛回塘里,“哗啦”一声,鱼得大赦,游得不见踪影,徐相躬身从塘中撩起一捧水洗了洗手上的腥气,然后甩甩水珠对杨骎笑笑。

    “老夫最喜欢鱼上钩那一刻的挣扎,有劲儿,也有意思,让老夫有赢的感觉。”

    杨骎知道徐相表面在说鱼,其实是在说自己:“我以为徐相会把鱼做成盘中餐。”

    徐相爽朗地笑了:“老夫茹素多年,只喜欢钓鱼,不喜欢吃鱼。”

    换言之,他只喜欢心理博弈赢了的那个瞬间,上兵伐谋,只要摧毁了敌人的精神意志,□□的完整抑或覆灭于他而言意义不大。

    所以他动了动小指头就把长安月旦弹了个灰飞烟灭,但是却只是抹去了杨骎的官职,没有赶尽杀绝,用最小的损失达成了最大的收益。

    杨骎想明白里面这层意思后,顺势想明白了顾青杳在这个局里就是个饵,只要自己这条鱼上钩,饵就能得以保全。

    到底还是因为他。

    徐相这时才微微偏头,用犀利如刃的目光回望了杨骎,夜凉如水不及这双眼中的精光令人不寒而栗。

    “既然来了,便是知道错了,老夫以为你是来认错道歉的呢。”

    杨骎站着没动。

    “老夫与你父算是同龄人,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论辈分,老夫也当得起你叫一声世叔。”

    杨骎不再、也不能再犹豫了,撩起袍角,干脆而果断地向着徐相跪了下去。

    他刚跪下,徐相就站了起来,向前两步走到杨骎面前,伸出手掌从他的头顶抚摩到了他的肩背,然后中途转向,搀着杨骎腋下把他扶了起来。

    两人在静谧的春夜里完成了一场彼此心里都很默契的受降仪式。

    徐相拍了拍杨骎的肩膀,然后自顾自地坐在了亭内的石凳上,杨骎则垂手而立,像一个真正皈依了的门徒。

    “你没有必要对老夫充满敌意,”徐相的语气像是个和蔼慈善的长辈,“当年的事,世人都觉得老夫是让你父亲失势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徐相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夜空,“上一辈的恩怨啦,老夫都算不明白的一本烂账,到了你这一辈就更没必要去深究了。”

    杨骎没料到徐相会跟他聊这些,心中既担忧着顾青杳的安危,也纳罕徐相这番话背后的用意,一时只能听他说下去。

    “那时候老夫作为钦差去辽东,亲眼看到了你父亲的政绩,回来禀报先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老夫可能是唯一赞赏他的所作所为的人,那时朝野上下,反对他的已经大有人在,只是你祖父那时还在世,你父亲也没有什么政事上能叫人拿住的把柄,是以才在朝局的风浪中得以平稳过渡。”

    “可是,你祖父去世后就变天了。”

    杨骎回忆起来,父亲坏事的那年正好是祖父去世的那年,翻覆也就在旦夕之间。

    “谁能想到啊,前途一片大好光明的董公偏偏是在女人的事上翻了船,”徐相的语气中不免带上些惋惜,“他重感情,是个情种。”

    杨骎还没反应过来徐相这话锋一转背后的意图所在,只听徐相幽幽地说了句:“你父亲一向认为相比你,你弟弟更像他的品性,可是他错了,我反倒是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和他最本质的相似之处,你们在世所反对的情感上的投入和迷恋如出一辙,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和他当年一样的热情、冲动、不计后果。”

    杨骎不以为然地否认:“我父亲错在用人失察,跟情感没什么关系。”

    “他今天的下场就是在为爱所犯的错误赎罪,很可惜,他这份爱没有投射到你母亲身上”,徐相自顾自地发表着看法,“我现在看见你正在重走他的覆辙。也难怪,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父母的老路上面去。爱是危险的,爱让我们有了弱点,也就有了被牵制的把柄。至少在这一点,你弟弟要潇洒得多,所以我拿他无可奈何。”

    杨骎想到自己今夜来的目的,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国朝事录》的事情,错全部在我,书册已经销毁,请……世叔高抬贵手,放过不相干的人,子腾也会就此退隐,做个富贵闲人,绝不再插手朝局。”

    徐相呵呵的笑了:“富贵闲人?你闲的住么?”

    杨骎怔了一下。

    “老夫从未把《国朝事录》的事情放在心上,销毁这部书,杀掉书的作者其实都是陛下的意思,说实话,老夫还没有脆弱到连几句民间的议论都承受不住的地步。”

    “再者,书里说老夫的那些错处,在老夫看来,谁坐在这个位子上都会做一样的选择,换你父亲也一样,不会比老夫更高明到哪里去。我们的选择与行为都与我们所处的地位和身份相关,立场变了,结果也就变了,你说呢?”

    杨骎无话可说。

    “老夫并不希望你做一个闲人,而是希望你在你所处的地位和身份上,发挥出你的作用来。”

    杨骎心下一紧,知道徐相这是要和他谈条件了。

    “老夫有一个孙女,陛下有一个太子,这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难道不是天作之合么?”

    “贵妃已经诞育皇子,世叔还怕荣华富贵没有保障么?”

    徐相拈着胡须笑了:“希望总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边。”

    “您太高看我了,”杨骎自己就是多次政治联姻的受害者,他无意也不愿干预外甥的婚事,“太子的婚事是帝后的抉择,我的影响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

    “你只要不插手即可,”徐相站起身来,“有时候,无为比有所为要难得多。”

    徐相背着手,缓步走出角亭,杨骎费了一晚上口舌,却没有问出顾青杳的下落。

    “她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徐相的声音隔水悠悠传送到杨骎的耳边,“我是一个老人家了,没有必要去为难一个女孩子,除非她威胁到了我的利益。”

    “她在哪儿?!”杨骎在春夜里大声诘问。

    “你不是唯一一个惦记她的人,快点去吧,人有时候是会因爱生恨的,去晚了老夫也不敢保证刘翰林的孙子会把她怎么样了。”

    刘子净的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带着些沉沉的暮气,身后站着一排衣衫褴褛、鼻邪嘴歪的腌臜东西,真不知道他那个奶兄弟都从长安的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么些臭虫一样的、不可称之为人的人,酸臭的气味让只有一个气窗通风的囚室更加难耐了,刘子净忍无可忍地从袖中拿出手帕捂住口鼻。

    “还干等着做什么?一个一个排队,”他阴森森的声音经帕子一捂更有些变调,“算了,一起上吧!”

    饶是如此,那些被找来行使这桩罪行的流浪汉们,看到眼前这个除了面孔姣好,浑身上下像个血葫芦似的顾青杳,竟也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了。

    刘子净气急败坏地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命令,终于有胆大的如野兽一般扑向了伏在地上的青杳。

    刘子净哀而不伤地转过身子背对身后的一切,叹了口气,打开囚室的门,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他必须逃离那血腥、酸败、复仇的气味,还有留在那里的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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