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他

    人总是反复推开在意的人来试探对方的真心,想得到的无非是不厌其烦的肯定和承诺。

    之所以敢肆意妄为,敢口无遮拦,是因为自己清楚拥有倚仗,有恃无恐,而我心知肚明,给我这份胆量的不是家族。

    我也曾经像现在这样幼稚不懂事过,但这样的日子转瞬即逝。那时我还小,虚顶着一个嫡女的名头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有次府中宴会,我和嫡兄起了争执口角,惊动了长辈。母亲闻讯而来,我正欲弯膝请安,谁知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道带着狠劲的耳光重重抽倒在地。

    那种痛意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模糊,我只记得耳畔一阵轰鸣,眼前也模糊了许久,满心都是一个疑问:母亲还没有问过来龙去脉,怎么就料定是我的错呢?

    再回神,早早被嬷嬷护在身后的兄长也被吓住,不顾众人阻拦跪在我前面,求情道:“母亲消消气,是儿子有错在先,不干九娘的事,母亲想打就打儿子······”

    母亲不理会,绷着脸命令:“带公子去前厅。”

    这样的场面显然是只打算发落我一个人,有亲眷出声劝道:“家中小辈不懂事,夫人罚着跪一跪祠堂,小惩大戒也就了了。”

    兄长不肯离开,听罢忙道:“对!跪祠堂好!母亲,我愿与九娘一同跪祠堂······”

    “待到宴席结束,你尽可去跪,至于她······”

    母亲将他打断,俯视我的眸中带着不掩饰的厌恶,冷冷道:“庶出的东西,别脏了列祖列宗的眼。”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吩咐自己的侍女:“九姑娘闯了祸,关进柴房不许送饭,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我自小惧怕蛇虫,在柴房里反省的三日,是我最不愿回想起的记忆。这里没有炭火,也没有热腾腾的饭食,父亲不插手后宅事,祖母吃斋念佛,只剩兄长的主动揽责和百般求情,也全都没了作用。

    阴暗的房屋,堆积的柴薪,受潮的茅草,神出鬼没的老鼠爬虫,我在几乎将我逼疯的环境里,收回了先前的固执,承认了本不存在的错误,麻木地向母亲磕头认错。

    那次之后,我知道我与其他嫡出的手足是不同的,我不该犯错,不该胡闹,不该忤逆长者尊者的意思。

    有时在外遇上奉承谄媚的人,口口声声夸赞什么嫡出尊贵、庶出低微,却忘了我也曾是他们口中卑贱的一员。

    -

    听了我那番逾矩的话,温琢果然眉一皱:“凭你·······”

    心中不好的回忆令我一抖,我略带慌忙地打断他:“是臣妾无理取闹,陛下就当没听过。”

    是我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

    温琢神色颇为费解,像是不知道如何回话。僵过片刻,他嗤了一声:“是够作的。”

    这个字眼像纵容又像贬低,我心头一紧,不安地攥紧袖口,却又听他道:“不过也不是不行。”

    我猝不及防抬起头,与他对上目光,竟从中看到了热切、向往,还有······一点享受?

    “你愿意作就作。在这个皇宫里,就算你没理,也无人敢多说一个字。”

    许是我直愣愣的目光让他不自在,他不再看我,抱臂继续打量桂花树,一边向前走着,一边低声把刚才被我打断的话语补上:“凭你那妒忌心,我还想有别的妃子?简直做梦······”

    他说着,脚步几不可见地一顿,又找补道:“就算你不说,你那好父亲也不会松口。”

    他走远了一些,我才反应过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泡在了桂花蜜里,甜得出奇。

    我悄悄欢呼一声,也不管什么礼仪,三两步跑到他背后把人抱住,难掩欣喜重复道:“臣妾明白了,臣妾明白了。”

    温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弄得一晃,他稳住身形,艰难道:“你又明白什么了?”

    “明白了陛下只喜欢臣妾一个,以后也不喜欢别人!”

    他不肯承认,冷哼了一声,硬邦邦道:“这都是你自己想的,朕可从没说过。”

    他这样说着,两手并用才把我从身后拉下来,接着顺势牵住我手指:“这棵树的花季格外的长,来看过的花匠都找不出缘由。如今有你在,这满树的桂花也不算浪费。”

    我一怔,随即不敢置信:“陛下准许臣妾从这里采取桂花?”

    “怎么,不想要?”

    “要,自然是要的!”我忙应下,心里乐开了花,一边不忘道谢,小声道:“谢谢陛下。”

    这棵桂花树生得不小,可我之前从未听说过,显然是温琢有心保护这里,不让闲杂人等发现。

    我明白它对温琢来说意义非凡,承载着他与林皇后母子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而现在他将这里开放给我,许我肆意摘取这里的一花一叶,这份特权太重了,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既然这样,就让我多去明乾宫投喂一些好吃的点心吧。

    他没说什么过多的话,只瞥我一眼,嘱咐道:“这树太高,你不能自己爬,让宫人去。若做不到,以后就不许来了。”

    我连连点头,保证自己能够做到,狗腿地挽起他的手。毕竟有求于人嘛,可不能惹恼了。

    ---

    用过早膳,我想着温琢应该要去批阅奏疏,可过了许久,他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样想着,我忍不住问出了口,结果就被横了一眼。

    面前人眼神带着怨念,说出的话满是兴师问罪的意味:“你不想和我待在一处。”

    “不是。”我忙否认,解释道:“朝堂事务繁忙,你不去处理政事吗?”

    他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那些政事让人头疼得很,我本就不想看,何况也有人不想我去看,我何不成全自己,正好也遂了他们的意。”

    听他这样说,我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接话。

    按照我原本的“使命”,这本该是我希望看到的情况,温琢越是懈怠朝政,对戚家就越有利。可我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不能看着他一步步寒了那些保皇老臣的心,亲手将自己逼上绝路。

    我想看他成为一个英明君主,却又怕他锋芒太过,与戚家掀起腥风血雨,到了那时,我还能毫无芥蒂地面对他吗?

    那种矛盾和挣扎的感觉,属实是难以言说,让我无助又不甘。我感念家族赐予的锦衣玉食,也因自己的过去而痛苦、压抑,一边无法割舍那份亲情,一边偷偷怨恨着冷漠又充满算计的族人。

    我心疼温琢的遭遇,希望他脱离苦海,然后也把我救赎,可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对温琢和我来说,最好的是把握分寸,尽力维持现状。

    我知道这样的期盼过于苛刻,可世道留给我的缝隙是如此狭窄。我只能拉着温琢,努力擦过一触即发的烽火和硝烟边缘,躲在危险的金丝笼中得过且过。

    他似乎并不害怕,还想探头去看,可我要他惜命,我必须教会他惜命。

    见我迟迟不说话,他有些急了,抓着我的手也更紧:“怎么不理我?你真的厌烦了和我在一处?不许,不许你厌烦······”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被我捂住了嘴。

    我松开手,改为捧着他的脸,认真道:“你听着,我绝不会厌烦你,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不会。”

    这一招对温琢分外有效,我们都渴望得到真诚的保证,被直白的爱意包围。

    他周身散发的焦躁和紧张轰然消散了,只剩下得到奖励般的雀跃,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中微闪确认道:“真的吗?”

    我重重点头,向他肯定:“真的。”

    他忽然垂下了头,我不解,正欲开口询问,而他很快复又抬起。

    那一刻,我看到了自他眼底迸发出的欣喜和光亮,如同那里从未出现过阴霾和晦暗。

    没来得及调侃他红红的耳垂,我便感到浑身一轻,双脚离了地,被他直直抱了起来。

    我轻呼一声,也被他的喜悦所感染,没有出声制止。他还不满意,抱着我连连转了好几圈,险些碰倒了一旁架上摆着的白玉花樽。

    我脑袋晕晕乎乎的,不由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殿门大开着,左右下人无不低着头。

    我从温琢怀里出来,发丝都散乱了,吵着要去重新梳妆,正好想起在厨房蒸笼中温着的如意饼。这时温琢心血来潮,说要亲自去厨房取,我拗不过他,只好叮嘱孙廷忠将他看好,目送他兴致勃勃朝厨房去了。

    我拢了拢头发,正欲搭上洗月的手朝后殿去,却见戚恒候在门外。

    他隐有忧色,进来行过礼,低声问:“皇帝可有为难小姐?”

    我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不禁皱了眉:“出了何事。”

    戚恒把今早在前朝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如今戚家势力虽大,但总有坚持拥护皇室的清流存在,两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我涉嫌勾结刺客,谋杀天子之事还没过去,今日朝堂之上,众多臣子联名上书,恳求温琢将我处置,以父亲为首的另一派自然不会同意,当场与之争论不可开交。

    温琢始终没有说话,直到群臣纷纷跪伏于地,鸦雀无声后,他才平静开口:“此事与贵妃无关,不必再提。”

    有老臣不死心:“陛下,事关龙体安危,不可马虎啊······”

    “朕已经说过,此事与她无关!”

    他耐心用尽,重重一拍案,一字一顿中带着警告:“你们,听不懂吗?”

    隔着重重冕旒,在满朝文武面前,他第一次选择和戚家站在了一边,而他回来见到我,却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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