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照例是报社的晨会，结束后主任突然叫住唯昭：“小颜，你来一下。”社会版的陈主任已经将近五十岁了，地中海发型，架着黑色眼镜，典型的文艺工作者形象，询问了一些工作情况后，他停顿了一下，悠悠道：“周一北京有个采访会，好多名记者都在，央视的人也会去，社里考虑了一下，决定安排你跟苏青过去，你回去准备一下。”

    当然是好事，何乐不为。

    同行的苏青大姐是财经版颇有资历的首席记者，认识许多商界大佬，圆桌会议的座上宾，人脉甚广。不到三个小时的航程，她们到首都机场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还是那么能侃，从机场到酒店一路滔滔不绝，连苏青都笑：“北京的哥一张嘴啊，舌头都能开出莲花来。”

    唯昭放完行李去苏青房间里交谈了一些工作内容，窗外的天一分一分暗了下去，苏青看了看表：“就说这么多，咱们下去吃饭。”

    唯昭收起材料说：“苏姐，你先去吃吧，我出去走走。”

    这是回国以后唯昭第一次来北京，当初几乎穿过了大半个中国来这里念大学，现在想想仿佛上个世纪的事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长安街，这个号称“神州第一街”的百里长街，在夜晚时分绚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华灯高照，大放着异彩。

    她有些恍惚，她记得最后一次路过长安街，去首都大饭店见颜正邦，他坐在那里等她吃饭，怜爱的叫着她：“昭昭......”

    泪水突然自眼窝流出来，她捂住脸喃喃：“爸爸，昭昭好想你好想你……”

    第二天晨起在酒店大厅吃早餐，苏青坐在对面看今天的报纸，刚好翻到经济版，上面刊着互联网商务峰会的现场照片，唯昭揉了揉眼，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照片里的身影不是贺璟宸还有谁！她简直看出了神，手中的咖啡全泼了出来。

    苏青注意到唯昭的视线，就主动跟唯昭普及：“近几年的互联网新贵，不过当中数云嘉网络势头最猛，不单单做游戏，还做电商、传媒、在线音乐的创新业务，之前我一直想跟他们贺总约篇专访都约不到，这些科技大神都挺特立独行的。”

    上楼的时候唯昭拿起那张报纸反反复复的看，照片里的他站在一众互联网大佬身旁，翩翩而立，人群中望去，他还是那么好看，拍照的时候他没有笑，但是唯昭清楚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眼角斜飞入鬓，暖熙的好似三月里的春阳，轻轻的化开来。

    中午的时候苏青约了几个北京站的同行吃饭，吃饭的地方凑巧是之前那家东南亚餐厅，唯昭喝了两口冬阴功就放下勺，起身到长廊上透气，棕榈叶与芭蕉叶掩映之下，身后的一切都仿佛远了起来，安静的只听见楼下水声喧喧。

    隔壁包厢有隐约的谈话声传出来，欢笑谑谑，期间有人走出来，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铿锵回响，愈发显得走廊空空，然后一个迟疑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来：“你是唯昭吗？”

    她回过头，柳燕惊讶的捂住嘴巴：“真的是你，唯昭！”

    唯昭方才就觉得隔壁的笑声有些耳熟，只是没想到会遇见柳燕，快三年没见，唯昭注意到她隆起的小腹，欣喜的问她：“燕子，你怀孕了啊？”

    柳燕一脸幸福的笑容：“嗯，马上就到预产期了。”

    两个人找了个咖啡店叙旧，柳燕不能喝咖啡，唯昭贴心的帮她叫了一杯柠檬水，柳燕仔细打量了一下唯昭，握住她的手问：“唯昭，你现在怎么瘦了这么多？”

    唯昭现在每天要跑新闻，上班时刻备上一双平底鞋，从前的圆脸如今变成尖尖下巴，眼角眉梢再不像从前那样熠熠生辉。

    她大喇喇的说：“瘦了好啊，不用减肥了。”她示意了一下柳燕的肚子：“是陆铭的吧？”

    柳燕羞涩的点点头：“对，我们去年办的婚礼。”

    “真好，”唯昭露出微笑，“燕子，我真替你们开心。”

    两人仿佛很有默契一般，谁也没提贺璟宸，柳燕临走的时候和唯昭交换了手机号码：“唯昭，等孩子满月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北京。”

    采访会在北京国际会议中心，开幕式当天有很多国家领导、青年学者、跨国公司企业家到场，媒体记者们早已经济济一堂，期间唯昭遇见了之前电视台的同事，简单寒暄几句又各自去忙了。

    会议持续三天，最后一场座谈会的时候唯昭遇到了童宇晟，颜正邦出事的时候，童家一直很避嫌，其实唯昭可以理解，毕竟牵扯到敏感性，独善其身没什么不对，但童宇晟似乎很不放心她，临走时执意对她说：“乐乐也在北京，今晚上二哥请你们吃饭。”

    晚上吃私房菜，在雍和宫旁边的小四合院里，红色漆门木窗，天井里搭着葡萄架子，圆桌和石凳旁摆着一架古筝，弹琴的漂亮女孩子穿着骑装，室内的装修古色古香，很有老北京风情。

    童乐乐一看到唯昭就开嚷：“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童宇晟毕竟是比她们年长，席间细心的布菜倒茶，挑的话题也都是跟唯昭工作相关的，倒也一直没冷场。

    中途童宇晟出去接电话，童乐乐拉住唯昭的手问：“你现在什么情况，谈恋爱了没有啊？”

    唯昭好笑的说：“我哪有时间谈恋爱。”

    之前在电视台的时候有位前辈主持一度被网友誉为段子手，他那句著名的“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宇宙不重启，我们不休息”，被无数媒体同行引用至今。

    童乐乐一脸怀疑：“你不会还想着贺璟宸吧？”

    她猝不及防提到贺璟宸，唯昭被呛到一口茶水，她边咳嗽边说：“我哪有......”

    童乐乐帮她拍背：“没有最好，我听说他现在跟我们公司那个廖玫谈着呢，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贺璟宸发达了不照样找女明星。”

    唯昭心脏漏了一拍，她瞪大眼睛问：“廖玫？”

    “对啊，”童乐乐看她没再咳了，就靠回去坐好，“真是风水轮流转，你还记得以前那会儿公司还叫我带她走红毯呢，贺璟宸这两年没少给她喂资源，她自己也争气......”

    后面童乐乐又说了什么唯昭已经听不清了，她的心绪仿佛杂乱的野草，缠绕在心头似乎叫人透不过气，童宇晟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关切问：“怎么了昭昭，脸色不好。”

    吃完出门的时候却碰到了柯胤天，他来北京开会，恰巧也在这里吃饭，和童宇晟熟人见面，两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这么凑巧，童处也在这吃饭。”

    童宇晟指了指身后：“带我俩妹妹过来。”然后又问唯昭，“我记得你跟胤天不是认识。”

    柯胤天盯着唯昭，散散漫漫的开口：“是，姑娘大了，见面连个阿天哥都不叫了。”

    唯昭：“......”

    童乐乐看见柯胤天，突然想起什么说：“哎，唯昭，你那只猫......”

    话没说完被柯胤天打断：“你们这是要走？那刚好，我顺道送阿昭回去。”

    童宇晟也没和他谦让：“成，你送昭昭吧，我刚好要上山一趟。”

    跟童家两兄妹告别后，唯昭跟着柯胤天往巷子外面走，夜色笼罩下的老北京胡同很有古朴之美，青砖铺就的墙，灰色瓦顶，窄窄的巷道两旁时不时堆积一些杂物，偶尔有自行车和三轮车穿梭其中，在石板路上发出叮咚的声响。

    唯昭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辆自行车经过，柯胤天一把把她扯到一旁：“小心。”

    他搂着她的腰，因为身高的原因唯昭的脸贴在他的胸前，能听到他胸腔里的震鸣声，空气中是谁家厨房飘出来的炭火味道，还有夜晚传出的铜锣声的回响。

    柯胤天抱住她没有松手，几秒钟过后突然听见她瓮声瓮气的声音：“柯胤天。”

    “嗯？”

    “我脚扭了。”

    唯昭把脸埋到他衣服里，眼泪很快泅湿了他的领带，柯胤天紧张的低下头帮她擦泪：“脚很疼？”

    最后还是去了医院，夜晚的医院大厅依然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柯胤天帮她挂了骨科急诊，等出来的时候她的右脚被纱布裹成了粽子，柯胤天是自己开了车过来，医院车位紧张，他停在大门外面，唯昭坐在一楼前面的椅子上等他开过来。

    医院花坛里种着月季花，开的一簇一簇，黄色花蕊在夜色中散发阵阵清香，偶尔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经过，突然有一个身影在唯昭面前停下：“一个人？”

    唯昭抬起头，女医生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束着低马尾，穿着白大褂看起来亭亭玉立，她看到唯昭疑惑，就把胸前的铭牌给她看了一眼：“霍心怡，还记得吗？”

    哦，她想起来了，柯胤天的那个英国女同学。

    唯昭冲她笑笑：“霍医生你好。”

    霍心怡在她身旁坐下，示意了一下她的脚：“胤天没陪你来吗？”

    唯昭正想回答，可转念又觉得很奇怪，她问：“为什么一定是他陪我来？”

    霍心怡冲她眨眨眼：“行了，我上次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还跟我说他是你哥哥。”

    不是，上次一面之缘，唯昭很想问她看出什么来了。

    她挤出了个笑容：“不是你想的那样。”

    霍心怡的表情十分不以为然，她想了想又说：“其实我跟他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跟胤天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跟同一个导师，你也知道，医学生很枯燥的，学时又长，同学当中就我们两个亚洲人，所以导师喜欢拿我们两个开玩笑，做实验也把我们分在同一个小组，时间长了大家都以为我跟他是一对，但其实他读书的时候不怎么喜欢社交，也不大理会这些流言，他唯一的热情都献给了医学，几乎一天十几个小时都泡在实验室，他喜欢世界各处去走，我记得他去过埃塞阿比亚的艾滋病医院做义工，还去过瑞士的世界卫生组织机构实习，实话实说我那时候很钦佩他，就连布鲁斯博士都一直视他为得意门生，他常常说Thomas那双手天生要拿手术刀的。”

    唯昭从没听过关于柯胤天的这些，她下意识追问：“那他后来怎么放弃学医了？”

    霍心怡看向她：“你不知道？因为他父亲去世。”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那时对她说，他从医学院退学那天跳进泰晤士河游泳，唯昭想，他当时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霍心怡似乎是觉得奇怪：“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霍心怡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晚上她看到的场景，值班途中她去巡房，从病房门小小的玻璃望去，男人沉默的坐在床前，望着女孩的睡颜，眼神无比温柔，似乎在注视一件珍宝，期间女孩动了动，嘴里嘤咛着:“痛......”

    他赶忙小心翼翼的起身去查看伤口，生怕她翻身碰到，整个晚上他一直耐心地握住女孩的手，对着她的手背吻了又吻，那种沉溺到死的眼神和温柔，让霍心怡动容至今。

    她一直以为像柯胤天这样的人，出身好，人又出众，在学校时有那么多漂亮的白人女孩子都喜欢他，可他的眼神几乎从不会为女孩子停留，可是那个晚上，霍心怡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原来他也是有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原来他也会为此沉沦。

    她的描述让唯昭愣在那里，那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她还在电视台，他陪着她去河北采访，期间被商家拿刀捅到腹部，是他送她去的医院，那天晚上他留下来陪她。

    唯昭心中五味杂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久久的沉默。

    霍心怡起身准备告辞，临走前对唯昭说：“我看的出来胤天他十分在乎你，把这些告诉你是希望你能知道。”

    柯胤天的车停在身旁的时候她犹在愣神，直到突然被他凌空抱起，唯昭才如梦初醒，她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我自己能走。”

    柯胤天自顾自把她放进后座，然后坐进驾驶室：“你住哪个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