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女子凡未出阁者,出门要戴一面纱遮掩真容,除遇心上人外才可揭下面纱。
以前乔绾安出街的时候,脸上总挂着一张白色面纱,她觉得那玩意儿不过是欺骗自己的伪装,就算戴着面纱,还是能看见旁人长什么模样。
为了省去麻烦,乔绾安总是女扮男装出街,且常在夜里翻墙出去。她不去别的地方,只去长街最繁华的东南角,那儿有一家名叫魅灵楼的酒馆。
她常坐在二楼外廊,看向长街热闹非凡的景象,一坐便是一夜。
上一世她在那儿等人。
等那个叫楚尘的酒疯子。
这一世,今日,她依然在等那个人。
只是,心态不同罢了。
她想先下手为强,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杀了楚尘以解心头之愤。
等着等着,乔绾安打了个盹儿,嗙的一声,脑袋砸在围栏上。
这下彻底清醒,索性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从外廊走到魅灵楼里面。
乔绾安站在木质楼梯口往下看,整个人散着股书生气,文弱却不失隽挺。
虽是男儿装扮,却叫路过的客官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瞧见她脸上的胎记,又会不约而同移开视线。
乔绾安将一楼大堂的客官寻了个遍,她手中的折扇挥舞不停,脸上五官微皱,有些急了。
结果没看见想找的人。
乔绾安从长廊左边踱步右边,再沿路返回,约莫走了四五次。
突然,不知哪间包厢接连传出碗盘摔碎的声音,忽而近在耳畔,忽又相隔甚远,搞得乔绾安摸不着头脑,她想帮忙,却没地儿施展身手。
她注意到,一楼大堂,魅灵楼的老板娘领着五个长相标致,身材妖媚的酒娘快步走上来,老板娘神色凝重,后边的姑娘们也露出僵硬的笑容,看来是个难伺候的主儿。
老板娘推门进去。
穿过门缝,乔绾安匆匆往里瞥了一眼,赶巧了,目光和那个有点姿色的年轻人撞个正着。
她没太在意。
偏头竟瞧见三个宾客在议论刚才那人。
闲来无事,听了几句。
甲:“哎哎,里面那个,是不是盛国公流落在外的小儿子,就是那个成天吊儿郎当,不学无术,油腔滑调的纨绔公子。”
乙:“是他,就是他,他是这儿常客,你们不知道吧,这儿的姑娘啊,都讨厌他。”
丙:“我看他不是流落在外,他是被盛国公抛弃的吧,哈哈哈——”
甲:“别说,真有这可能。”
乙:“我有门路,认识宫里的太监,听他们说,里面那个是圣上的伴读,从小一块儿长大,哥俩关系亲着呢。”
丙:“我也听说,他是锦衣卫什么使,积了不少成案,他呀,两手一摊,当个甩手掌柜。”
盛国公的小儿子?圣上的伴读?锦衣卫指挥使?
仅这三个身份,乔绾安不禁回想起上一世,亦是在这间酒楼,她曾遇到一个青年。
她从没想过他们会有交集。
那个人告诉乔绾安,他姓盛,盛国公的盛,名星帆,星河欲转千帆舞,取其中两个字组成的名,字嘛,他没提,毕竟是小名,他不愿意提,乔绾安不问便是。
乔绾安曾听父亲提过,盛星帆自幼被盛国公送入宫中陪伴萧帝左右,美名其曰少时玩伴,不如将其当成一个贴身侍卫,或是一个替死鬼,每逢萧帝用膳,若不经盛星帆尝试,绝不会进入萧帝口中。
盛星帆是幸运的,萧帝珍惜与他的兄弟情谊。
当萧帝手握实权后,不但封他为崎王,更是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交由他担任。可重任落于盛星帆,他仍是无欲无求,终日吊儿郎当,流连各个青楼,四处留情,惹得一身腥,且臭名昭著,朝堂内没有官员愿意将女儿许配于他。
于是乎,乔绾安撒了个谎,她告诉盛星帆,她是个男儿,姓楚名越,家中排行老幺,字小小。因为她也想亲身体会一下,万众包围四个字作何感受。
他们把酒寻欢,吟诗作赋,偶尔比划两下。
乔绾安突然觉得,等待的滋味倒也没有那么难熬。
直到与盛星帆断了联系,乔绾安都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但死之前,楚尘提起过盛星帆。
盛星帆死得挺惨的,年仅二十八岁,和乔绾安死在同一年,比她早几天,万箭穿心而亡。
再次遇见盛星帆,乔绾安心想,若是早几日与他相识,会不会改变他的结局呢。
计上心头。
乔绾安走进盛星帆隔壁那间包厢,喊来店小二,语气随意且潇洒:“小二,把你们酒楼最漂亮的牡丹姑娘,叫来我这儿伺候着,小爷若是高兴,银子不是问题。”正吹着牛,她从胸口掏出一屉布袋,沉甸甸的,货真价实,走在路上会被偷的那种,她接着道:“愣着干嘛,快去。”
店小二的眼睛盯着那袋银两,连连弯腰:“是,是,公子你等着,小的这就去叫人。”
“嗯,快去快回,别让小爷等急了。”乔绾安把布袋扔在桌上,板瘦的身躯倔强挺着,等了许久,却没等来传信的人。
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她有点不耐烦,站起来,拎着钱袋,便要去找店小二算账。
砰的一声。
包厢那扇门被人用力踹开,门框歪斜,摇摇欲坠。
这得使多大的劲啊。
乔绾安定了定神,缓缓将目光从门框移到踹门人身上,此人舒朗不羁,身高近八尺,精瘦,仰着头,睨着眼,看那架势,不是盛星帆,还会是谁。
今日的他,着一袭霜白对襟长袍,腰间系一条宽状暗色锦带,头戴镂空雕花的银冠,他的面部线条较柔,一眼扫过去,除了眼神比较锋利外,他不是具有攻击性的长相。
盛星帆似笑非笑的抿唇,挂着吊儿郎当的嗓:“你喜欢牡丹姑娘?”
乔绾安不紧不慢地坐下去,道:“怎么,我未娶,她未嫁,我没有权利喜欢她?”
“你个小不点,懂什么叫喜欢么?”盛星帆笑了笑,“你长得……怪寒酸的。”
什么叫长的寒酸?
这话听着真叫人不爽快。
乔绾安瞥了他一眼,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某个位置,淡定道:“看你长着一张小白脸,却没有二两肉,不知兄台行不行。”
盛星帆抱着自己的双臂,盯着眼前这个……难辨雌雄的……人,他语气没个正经:“要不,本王陪你喝两杯,你瞧仔细喽,本王行不行?”
“神经。”乔绾安低声骂了句,自言自语道,“还是跟以前一样,欠收拾,难怪死那么惨。”
“你在那儿,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盛星帆走上前来,坐在她对面那张椅上。
盛星帆用双手托着自己半大的脸颊,闲散的,直勾勾的,盯着她五官凝聚的脸。
乔绾安的视线则落在他的手背,那双手骨节分明,细腻光滑,看着直叫人想摸一下。
突然,她向上看了一眼,冷不丁撞上盛星帆打量的目光,她只觉得头皮一紧,赶忙站起来,背对着盛星帆,回避他的视线,说话却磕磕巴巴的,“没……没什么,星帆兄,今夜牡丹姑娘……我来陪她,你明日请早,慢走不送。”
乔绾安没看见盛星帆的神情,但能听见他轻蔑的笑声,而后不妥协的嗓,他道:“凭什么?本王看上的姑娘,有什么理由让与你?莫非,你与牡丹姑娘,是……那种关系?”
乔绾安道:“那种关系?什么关系?”
盛星帆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背影。
半晌,门外传来老板娘豪爽的笑声:“哎呦,让我瞧瞧,是哪位公子喜欢咱魅灵楼的牡丹丫头啊?”
乔绾安顺声音看过去,盛星帆亦看向门外,这个时候他们倒挺默契的。
老板娘看着乔绾安的时候,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可当她看向盛星帆时,脸色一下子低宕下去,笑容中的热情亦减却几分,话里话外皆充斥着拒绝,她道:“哟,还是崎王殿下呀,您不是在旁边待得好好的嘛,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啊,还以为是哪位大爷呢。”
说完最后一句话,老板娘顿了会儿,接着道:“对不住了两位爷,牡丹姑娘早已心有所属,往后不会再接客,她心仪之人会来替她赎身,还请两位爷忘了牡丹丫头,到别处寻欢去。”
盛星帆扬眉:“噢?牡丹姑娘心仪何人?”
老板娘扯出难看的笑:“那都是,牡丹丫头的私密事儿,咱也不能到处说呀。”
“老板娘。”店小二慌里慌张跑进来,含糊交代了一句:“那人来了。”
老板娘脸色骤变,已无心招待他们,敷衍道:“二位爷,慢慢玩着,有事再叫我。”
等他们走后。
乔绾安悄悄探出脑袋,扒着门缝瞄了一眼外面,只见一个蒙面男人进了对面那间房。
乔绾安一眼便认出来,那亦是她心悦之人。明明不应当失落的,却还是觉得心里有点酸。难怪上一世,不管她做什么,楚尘始终无动于衷。
原来他有血有情,原来他心有所属。
上一世楚尘为什么要带她逃离京城?
乔绾安不明白,许是因为她手上握有的那份罪证。
而今,她手上还没有那份罪证。
乔绾安目无旁人喝着酒,一杯两杯不过瘾,索性不顾形象地捧起一坛酒,往嘴里灌,她觉得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过往不愉悦的回忆。那些她想抛弃,却赖在她脑中,没皮没脸,就是不离开的伤心事。
她有些醉了。
可心还清醒着。
乔绾安硬撑着坐直身,瞪大一双眼看向对面,她的眼前出现两个人影,她指着左边那个,想要问问他是谁,却听见有人提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她闭眼想了想,忽地道:“我!姓楚,名越,字小,请叫我楚小。”
“楚小?真是个怪人。”
“你骂我?”乔绾安站起来,别在腰间的一把墨色折扇摔砸地面,她顾不上捡拾,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你敢不敢,跟我比酒?”
那人笑了笑:“平日里,本王不喜……”
乔绾安脾气急躁了些:“少废话——”
本来盛星帆想拒绝,因为他平日里不喜欢比来比去,从来都是他向别人宣战,今日竟被一个磕碜的麻瓜勾起兴致。
“小二,上两坛好酒。”
“来勒,二位爷,请慢用。”
盛星帆学她,站在椅子上,比她高出一个头,问:“怎么比?”
乔绾安弹了个响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输了的,给赢的人,当,小,弟。”
玩挺大的。
她接着道:“我呢,打小被我爹娘约束惯了,今日难得放肆一回,交你这个朋友,马马虎虎,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本王可没打你啊。”盛星帆急着撇清关系。
乔绾安啧了一声,“你这人不要那么木讷,笨死了。”
“行,大男人,输了可别哭鼻子啊。”盛星帆可一点都没醉,谁输谁赢,谁给谁当小弟,这不摆明了嘛。
半晌,整个酒馆的宾客皆出来凑热闹,评议一楼大堂两个醉得满嘴胡话的男人。
老板娘不可置信:“二位爷……当真?”
“当真!”
“听着!今日本王要与楚公子拜把子,本王为兄,楚公子为弟,大伙儿做个见证,万一他日,楚公子赖账,本王也好有地儿说理。”
全酒楼皆在吆喝:“好——”
盛星帆:“我盛星帆,今日结为异姓兄弟,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心协力,不离不弃;,天地作证,实鉴此心!”
乔绾安:“我楚小,今日结为异姓兄弟,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心协力,不离不弃;天地作证,实鉴此心!”
众人仿佛置身长街,观赏两只公猴耍戏。
全当笑话一场。
“这是怎么了,牡丹竟觉得绾儿姑娘,不似旁人口中温婉,倒有几分幽默风趣。”
“她……的确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