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支10-2-叶
你的选择A/拒绝，留在H市已经做出，人生·叶修支线加载中……
时间-2021年7月（S6夏休期）
地点-H市
南山陵园。
墓主的信息蚀刻在石碑上，远看灰扑扑的。
“苏沐秋”，岑婉盯着那列小字，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哥哥，我来看你了。”苏沐橙蹲下/身，将天堂鸟妥帖地摆在墓前，“这次婉婉也来了。”
“你们俩没见过面，但她很早就认识你了，在游戏方面比我还了解你呢。我们这几天去了好多地方……”
天空突然暗了些，岑婉抬眼，一团体积巨大的云正巧飘过她们上空，罩得太阳只残余一圈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回忆闪回】
“哇，现在装修翻新了好多啊。”苏沐橙探头进门，笑眼弯弯地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陆姨，好久不见。”
“……哎哟。”被称作“陆姨”的女人摘下自己的老花镜，从小小的收银台后绕出来，“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小沐橙，好些日子没来了吧。”
“回学校看老李？”不等苏沐橙说明来意，陆姨就熟稔地拎出了两箱水果，“这橙子好，你且拿着……待会儿你进校可得戴好口罩，你们那个游戏现在可火了，一个两个全是你的粉丝！”
“还得是陆姨有心，李老师最喜欢吃夏橙了。”苏沐橙笑眼弯弯，“我跟保安叔叔报备过啦，从后门进去，就在他办公室坐一会儿，不多留。”
“哪里是我有心，是老李福气好捡着两个这么好的学生……两箱水果，你拿去就是，有空再回来转转啊！”
陆姨完全不提价格，不由分说，直接将橙子塞到苏沐橙手里，半推半送地将她“赶”出了门。
岑婉在货架后面小心地仰起头，趁着苏沐橙和陆姨两人在门外理论，赶紧拿出手机扫了一下收银台上的二维码。
“唉，沐橙那孩子，这么多年了还跟我客气什么……”
支付宝到账的提示音被陆姨的自言自语盖了过去，她掀开塑料门帘，一个瘦瘦高高的陌生女孩跟她擦肩而过。
陆姨有些奇怪，却没多想，只是重新戴上老花镜，把今日份的报纸拉扯挺直，阅读第一版的大字。
两手空空，也没带包，估计就是路过的客人吧。
*
水果店外，岑婉从苏沐橙手里接过一箱橙子。
“果然是你熟悉套路。”
“陆姨很照顾我，每次都不肯收我钱，倒是麻烦婉婉配合我啦。”
刚才这一出“暗度陈仓”，正是由苏沐橙导演。
岑婉摇了摇头：“不麻烦，他们小本生意也不容易。”
“是啊。”苏沐橙感叹，“有时候想想，哥哥和我还是很幸运的。陆姨也好，李老师也罢，没有他们帮忙，当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说着，H中学的保安岗亭已经出现在拐角。
苏沐橙走上前去和保安说了几句，岑婉站在后面，环顾四周——这就是苏沐秋兄妹俩就读的初中了。
他们原来的孤儿院就在附近，因而两人在读完同一学区的公办小学之后，顺理成章地升入了这所公立初中。
岑婉此行即将拜访的，就是H中学的一名数学老师、苏沐秋曾经的班主任，老李。
按照苏沐橙的说法，老李已经在这里教了二十年书，因为教学要求比较严格，学生都有点怕他。
苏沐秋大概算是个特例。
访客簿上要填的信息不多，苏沐橙最后检查了一遍，就放下了笔，带着岑婉往楼梯口走去：“李老师一直都很看好我哥，当初推荐他去尖子班不成，就送了他很多参考书让他自学，后来这些可都在他的游戏生涯里发光发热了。”
岑婉深以为然，苏沐秋那些外挂程序、银装研发，没有一项不需要和数学打交道。他能在短短几年中做出那么惊人的成绩，一方面是他个人的禀赋，另一方面，也和他学生时期打下深厚的数理基础密不可分。
“我们从孤儿院里出来的时候年纪太小，一时间找不着住所，也是李老师出面替我们租了个安全的小间，让我们过渡了一年。”
“说到这件事，李老师肯定又要叹气了……”
苏沐橙朝岑婉眨了眨眼，方才叩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吧。”
厚厚的方框镜片、瘦癯的侧脸、略显稀疏的发顶，正如岑婉想象的那样，老李从堆成山的作业本后站起了身，给她们一人递了一只盛满热茶的搪瓷缸子。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老李绷起脸，“怎么想着回来看我？”
苏沐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乐不可支：“这是没收了多少张账号卡啊。”
“也就四张账号卡，七瓶茗乾绿，这还只是暑假补习刚开始两周的战利品。”老李把他右手边的那瓶饮料转过来看了看，“挺巧，这瓶印的就是你。”
“怎么饮料也……？”岑婉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别人的课无所谓，我的课不行。”老李瞟了她一眼，“你也是搞电竞的？”
岑婉点了点头。
老李叹了口气：“现在聪明的孩子全跑去弄这些，书都不读了。”
这话就是在说苏沐秋了。
“哥哥擅长，自己也喜欢。”苏沐橙应道。
“你当他不想继续读啊。”老李锐利的眼神透过镜片在她们身上转了一道，“他是没得选。”
苏沐橙哪里会不懂这些，于是沉默下来。
岑婉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
“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像你哥哥那么聪明的，真是少见。不仅把知识学明白了，连世态炎凉都那么清楚。初三那年，他跟我说要辍学，我急得上火，最后还是他说服了我。”
——“你这么好的成绩，就跑去打游戏？！我想想办法，总有合适的补助……”
——“老李，沐橙得继续读下去，我也十五岁了。”
——“你得想清楚，这没有回头路的。”
——“没事，那就往前走。”
岑婉的手指细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将苏沐橙的手抓得更紧了些。
“听他这么说，我就知道我不必多劝了。”老李的声音逐渐放缓，似乎是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小苏，你最近都还好吧？”
“我向来都好呀。”苏沐橙笑了笑，把水果推到办公桌边，“想着来看看您，就去陆姨那里买了点夏橙。”
“倒是挺新鲜的，你用心了。”老李没有跟她多客气，直接接了过来，转过身在抽屉里翻了一阵，从各种试卷底下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苏沐橙。
“这是——？”
橙黄渐变的底色上勾出繁复的花纹，暗红的油墨已经有些淡了，纸面却依旧挺拔崭新，显然是被人精心保存着。
“上次搬办公室，我理出来不少你哥哥的奖状，‘经典诵读’作文大赛二等奖，校数学竞赛一等奖，还有个科学实验趣味比赛的第五名，正巧你来，回去的时候带上吧。”
苏沐橙摩挲着文件夹的封面，半晌，才“嗯”了一声。
老李拍了拍她的肩膀：“再喝点茶，我下午没课。”
“好。”
*
离开H中学时，已是傍晚。
岑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男生攥着辅导书，在办公室门口踟蹰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眼折角的书页，最终还是清清嗓子，喊了句“报告”。
橙子被夕阳照得鲜亮，正映在那洁白的校服上。
【回忆结束】
“……陆姨一切都好，老李两个月前腕骨骨折了，现在恢复得不错，你别担心。”苏沐橙顿了一下，笑道，“他还留着好多你的奖状。我翻着翻着，又想起你自己做的那个水火箭了——原来还拿了全校第五名啊。”
“还去了哪里呢？哦，沙县的小笼包、M记的麦旋风，还有你最不喜欢的那家江○春，我和婉婉都去打过卡了。”
要是苏沐秋还在的话，说不定会吐槽：不喜欢的店也要去打卡吗？
岑婉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了，不过她本人也同意苏沐秋的观点，江○春别的糕点都还不错，唯独定胜糕确实有点名不符实，干得仿佛能把灵魂的水分都全部吸干。
“说到这个，你还记得这串手链吗？”苏沐橙举起她的右手，往天空的方向稍微靠近了一些。
她的手腕上悬着一串古朴小巧的手链，最大的那颗琥珀成色明润，很衬她白皙的肤色。
仔细看会发现，这串手链并非用可伸缩的弹力线制成，配珠原先的数量不足以圈住她的手腕，制作者便又添了一段玉线，可以通过调整绳结，自行修饰。
“那个人当时还说要收你当学徒来着。”苏沐橙侧过脸，朝岑婉眨了眨眼，“我本来也快忘了，是婉婉拖着我去了一趟吴山夜市，问了一圈才知道下落。你猜他现在搬去哪儿了？……”
【回忆闪回】
吴山夜市。
“现在这里也没落了。”苏沐橙小声地说，“以前有好多卖古玩和工艺品的，还有会看卦的师父。”
“确实。”
岑婉看了一圈，只看到些仿制大牌、品位堪忧的服装，五步一摊，十步一店，都大差不离，和她们的目标并不相符。
她们在找一个手艺人。
苏沐橙的琥珀手链，正是十年前苏沐秋逛夜市的时候从这位徐师傅手里淘来的。
“当时这手链配珠散了一半，他丢给哥哥，说串得起来就让他拿走，哥哥自己捣鼓了一会儿，居然真的编出了这串东西。”苏沐橙回忆，“徐师傅听他说从来没学过，就觉得他很有天分。”
苏沐秋靠游戏营生，还要负担妹妹的学费，自然挤不出美国时间来当学徒，于是这段神奇的缘分，也就止步于这串手链。
不期而遇，本不必去追寻。
只是出于苏沐橙和叶修的缘故，岑婉在苏沐秋的事上总有点痴心，一听姓徐的师傅提过拜师学艺，便觉得这因缘匪浅，或许值得更圆满的答案。
吴山灯火阑珊，明明灭灭，她立在重重人潮之中，心里突然升起了些微妙的怅然。
今夜，这条街道又要见证多少一生仅此一次的萍水相逢？
“您好，打扰一下，请问您知道一个姓徐的老手艺人吗？以前就在这片儿摆摊。”岑婉问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在千篇一律的摊位中找出一个堪称简陋的，隐约看见了些曙光。
摊主显然是个老江湖，摇着扇子乘凉，气定神闲，也不吆喝，见岑婉凑上来，便指了一下右边的牌子。
岑婉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狂放的字迹：水晶挂摆，25元/个。
通货膨胀都赶不上地摊货就地起价的速度，岑婉腹诽，明白这人是吃准了她要问消息，就随手拿起一件挂摆，把钱转了过去。
钱包到账，这摊主才慢悠悠地睨了她一眼：“倒腾首饰的那个？搬去吴山了。”
岑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吴山”非彼“吴山”，而是吴山广场旁边的那座古玩城。
“谢谢。”虽然是斥25元巨资买下来的一句话，岑婉还是认真朝他道了谢。
“他就在一层。”
岑婉回过头去，那老摊主仍坐在那儿摇扇乘凉，仿佛刚才那句话全是她的错觉。
“好的。”
*
一层最里面的玻璃门被推开，疑似店主的人却头也不抬，调整了一下打光的角度，继续打磨着手里的石头。
苏沐橙朝岑婉摇了摇头，十年过去，她也记不太清楚那人的长相。
反正也是一楼的最后一间了，岑婉厚着脸皮，走上前去把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您好，请问您是徐师傅吗？”
“我是。”那人终于回了个正眼，只是手上动作依旧不停，“找我什么事？”
苏沐橙和岑婉对视一眼，把右手的手链褪下，放在桌上。
徐师傅拿到灯光下照了几个来回，又递还给苏沐橙。
正当岑婉怀疑他已经忘记十年前的偶遇时，却听徐师傅问道：“你哥哥呢？”
“哦……”苏沐橙实际上也对这次寻访没抱什么期待，乍听此问，竟有些愣住了。
“十年过去，觉得我早该忘了，是吧？”徐师傅笑了，“别的我不敢说，经手的东西，我每件都记得。”
“就比如说这串手链吧。”他虚指了一下苏沐橙的手腕，“琥珀成色还不错，但配珠散了一大半，这两颗侧面还有磨损。你哥哥看你喜欢，一咬牙便问我价格，我索性就丢给他自己折腾。”
“以不曾入门的角度来说，这玉线和绳结算配得极好了。”
如果动手能力也算一个维度，苏沐秋无疑是岑婉前世今生见过最有天分的人。
不过想想也合理，他都能设计出千机伞如此集大成的武器，给妹妹凭空编个小手链、拿孤儿院的杂物废品造个水火箭，似乎难不倒他。
“所以，你哥哥近来怎么样？”
苏沐橙想了想，说：“在那边，应该都好吧。”
徐师傅愣了一下。
眼前苏沐橙清秀的笑容与十年前那个跟着哥哥身后怯生生的小女孩重叠在了一起。
他记人的功夫不到家，但仔细想来，这女孩跟她哥哥应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示意苏沐橙将手链再次递给他，端详了一阵。
琥珀光滑剔透的表面，包裹着似橙似红的内质，由明光照出，像是静止，又仿佛无穷尽地旋转着、涌动着。
这是时间的泪滴。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有的。”苏沐橙迟疑地应道。
“我这儿有块差不多的琥珀，我可以教你编这种结。”徐师傅说，“既然当年你哥哥给你编了一串，你也可以帮他弄一串。怎么样？”
“……好啊。”岑婉听出苏沐橙有点哽咽，“这不妨碍您这边的规矩吧。”
“放心吧，都是因果。”徐师傅只是笑了。
【回忆结束】
“……就这样，我也给你做了一串，放进你的箱子了。虽然徐师傅没说什么，但我总感觉我自己笨手笨脚的。”
“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岑婉说出了到这里之后的第一句话，“有其兄必有其妹。”
“你看，一直到现在我还在沾你的光。”苏沐橙笑笑，又沉默下来。
四五天的行程，尽管她娓娓道来，说尽也只需一炷香的功夫。
然而，岑婉想，这五天一点也不短。
她跟着苏沐橙的回忆走过这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几乎走过了那个少年的一生。
“黑匣子”之内，他是叱咤风云的荣耀天才；“黑匣子”之外，他是学生，是哥哥，是好友，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普通到岑婉忍不住怀疑，她是否在某一刻、某一处，也曾与他擦肩而过。
没有也罢，至少现在，她已经重新认识了这个少年。
岑婉凝视着那方小小的黑白照，照片里，苏沐秋的笑容不再冰冷凝固。
夏天的橙、夜市的灯火、南山的丛丛树影，在她心里轻柔地晃动着。
看过这个人生活的痕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缺位；又因为明白他怎样死亡，才越发深刻地理解，如今的苏沐秋是以怎样的方式继续活着。
“婉婉，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不会再走一遍那些地方，重温这么多哥哥的旧事。”苏沐橙说，“但我好像……太贪心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轻轻地滴落在手背上。
“看得越多，我越想他。”
岑婉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紧紧搂住她。
“你知道的，他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你。”
“陆姨也跟我说他还活着，活在我们的心里……”
岑婉拭去苏沐橙的泪水：“不，你就是他的一部分。”
“他教给你的，可不止怎么做烟花，对吧？”
苏沐橙怔忪片刻，释然地笑了。
——————
“哟，回来了。”
岑婉和苏沐橙回到嘉世战队时，天色已经黑得彻底。
叶修等在门口，见她们过来，便把烟掐了。
他没问苏沐橙怎么把岑婉带回战队里吃晚饭——反正青训营开着，食堂营业照旧——收到消息之后，马上就去食堂打包了几个菜。
“你还没吃？”苏沐橙的声音有点哑。
叶修看了她一眼：“等你们一起呗。”
他做饭不行，拆盒饭的动作却堪称大师级别，不用岑婉帮忙，三两下全摆好了。
“没胃口的话，简单吃点，早点回去休息。”他对苏沐橙说，“这边反正有我在。”
苏沐橙本还有些犹豫，看见岑婉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终于放下心来。
“那我就先回房间了？”她今天情绪消耗比较大，虽然体力还算充沛，心神却不足以支撑她继续和人交流了，稍微夹了两筷子饭菜，便站起身来。
“我最近都在H市，改天再聚。”岑婉说。
“好啊。”
送走苏沐橙，饭桌一下就安静下来。
“你待会儿怎么回去？”叶修问。
“我叔叔今天正好在附近谈事情，走的时候顺路来这儿捎我一程。”岑婉说，“就不麻烦你送我了。”
“哦，不用担心这个，我没车。”叶修坦白，完全不觉得尴尬。
“这么说，你居然有驾照……”岑婉喃喃。
叶修乐了：“你这关注点也够神奇的啊！我有驾照是很惊悚的事吗？”
“我实在想象不出你在驾校练车的样子。”
“能是什么样？就现在这样。”
“也是。”岑婉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话，也觉得挺搞笑的，“我叔叔那边离结束还有点时间，你有事就去忙吧？我自己找个地方坐会儿。”
“坐的地方多的是，跟我来吧。”
叶修带着岑婉径直穿过一大片训练室。她本来还有点担心无关人士进入战队核心区域会造成不良影响，然而前面带路的人一派淡定，仿佛她本来就是嘉世的一员。
“就这间吧。”叶修突然停住了脚步，按下门把手推门而入，“我刚才把笔记本放这里面了。”
灯光亮起，赤红的枫叶标志映入眼帘，一整排的奖杯、方形长桌、记录比赛数据的白板……
这场景似乎有点眼熟，她一时语塞，耳边已经响起了那句经典的“不好意思啊叶哥，一来就占了你的位置”。
“……这是你们的会议室？”
“放奖杯的，偶尔开开会。”叶修拉出一张滚轮椅，示意岑婉自便，“这几天常用的几个训练室拨给青训营了，我就窝在这里玩一会儿。”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张账号卡，看颜色显然不是一叶之秋，正准备插入读卡器，却想起岑婉也在，便停下了动作。
“你带了卡的话，要不你来玩两把？”
岑婉摇了摇头：“刚好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从挎包深处拿出移动硬盘和数据线，递给叶修，然后将颤抖的双手藏进桌面下的阴影。
“……我们今天去了南山。”
叶修连接数据线的动作陡然一滞。
“这样啊。”
过了两三秒，他才拖动手边的鼠标，在屏幕上点了几个选项。
“看来沐橙没跟你说。”
“你们俩出去，用不着跟我报备……这文件夹还加密了，密码多少？”
“就是文件名。”
叶修不用看键盘，凭借肌肉记忆立刻就能输入数字，“1-2-0-2”，回车。
空调恰巧进入休息模式，整个房间霎时一静。
岑婉一直盯着他，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那握着鼠标、素来平稳的手指，竟然在颤抖。
她咽下愈来愈强烈的鼻酸，解释道：“这个文件夹是我自发整理的、秋木苏在荣耀第一区留下的活动轨迹。”
叶修有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已是寻常的语气。他按顺序把子文件夹的标题念了一遍：“论坛攻略、竞技场记录、代练记录、武器实验及构想……这个‘道听途说’是什么？”
“主要是用论坛818拼凑出来的经历，可信度有限，当江湖故事看还有些传奇色彩。”
“真够全面的。”
面对另一个当事人的称赞，岑婉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只是在叶修从口袋里取出香烟的时候，很自然地将燃起的火递了过去。
叶修愣了一下，顺着她的动作凑近了些，深吸一口气。
烟雾在眼前散开，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其实我本来没想点燃。”叶修说。
“我不介意。”
“我们老板比较介意。”
看见墙上禁烟标志的岑婉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就算我头上。”
叶修笑了起来，嗤出一团烟，连带着胸腔也在震动。
“可不敢跟你算。”
岑婉琢磨了一阵，还是没敢接下这云山雾罩的一句，只说：“你和秋木苏关系好，我本来就知道。前段时间跟沐橙聊天，她讲了很多你们过去的事，我才知道秋木苏原来就是她哥哥。”
叶修浏览着硬盘里的各种文件，接道：“我看她可能还没你了解得多。”
“游戏里可能是这样，但我毕竟不认识苏沐秋这个人啊。”
叶修想了想，便明白了岑婉的意思。
“我们这几天去H中学看了他以前的班主任，把那一片走了一遍。”
“走下来什么感想？”
岑婉斟酌片刻，说：“……他是个普通人，也是个天才。”
叶修笑了一下，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说：“我也是这么看他的。”
关于苏沐秋，岑婉可以说出很多形容词，机敏、疏朗、独立、坚定……但对着叶修，她想，有这一句话也就足够了。
毕竟，他比任何人都理解苏沐秋。
“第一区研究散人的玩家很多，现在看来，只有他在武器上做文章的想法比较可行。”岑婉说。
听岑婉这么说，叶修来了兴致：“你是看了他写的那篇分析吧，他确实说过这话，不过我记得他没公开发表过散人装备的具体设计……‘散人武器形态试想’，你还帮他补全了？”
没等岑婉阻止他，叶修就直接点进了这个文档。
岑婉捂住眼睛，虽然她已经决定将“黑匣子”彻底开放，交给叶修保管，但公开处刑还是太超过了点。
古有班门弄斧，今有秋门弄伞，说的就是她吧。
一开始叶修还时不时“嗯”一声以示认同，到后来，就只剩下屏幕反光在他深黑的虹膜上不断划过。
岑婉的心虚在这种寂静中达到了巅峰。
说实话，她对千机伞的印象只有几个技术大神还原实物的长视频，游戏属性配置如何，完全记不清楚。
可以说，这个文档只是她凭借苏沐秋留在荣耀里的蛛丝马迹和她残缺不全的记忆，倒推拼凑出的一纸草案，在真正握有设计图的人眼里看来，大概颇有“答案正确，过程全错”的荒谬感。
“你看看就好，我这都是乱写的……”
“十二种形态，你挺敢想啊。”叶修数了一下模型。
“都写了是‘设想’嘛。”岑婉彻底放弃了挣扎。
“以使用初阶技能为目的的话，事实上只要具备六个职业系的六种武器形态就足够了①，那家伙用尽全力又加了三种。”叶修说，“估计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有这么厉害。”
“在50级的限制下，九种形态已经封顶了。”岑婉努力澄清，“我只是把未来的情况也包括在内，如果荣耀最高等级上限能提升到75级或80级，十二种形态在数学上是可行的②。”
叶修圈起一大段计算过程，问道：“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岑婉凑过去辨认了一会儿，接过鼠标，直接拉到最底下：“哦，这是我找同学帮忙算的，跳过就行……说人话的结论在这里。”
“——盾形态耐久值的提升度有限，或将低于同等级同类型武器的一般数值③。”
叶修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虽然千机伞最后的模型无以面世，但盾形态耐久低的问题在升级的过程中一直都存在。
不论苏沐秋试了多少种材料，都无法使这一项产生明显的改善。
叶修还记得他略带沮丧的原话：“如果我把这个数值修改了，整个模型可能都会变得极其不稳定……这可能就是千机伞的软肋。”
连原设计者都这么说，可见这一点是多么关键。
岑婉利用手头仅有的那些外部资料，居然就能推理出这么多……
“我只是瞎蒙了个方向，具体计算都是我朋友弄的。”岑婉一看叶修的神色就心道不妙，能凑到这个方向主要是因为她对原作轮回和兴欣的最后一战还留有模糊的印象，“而且，中间有很多都猜错了啊。”
“那也非常了不起了。”叶修感叹，“我现在很后悔当时没再和张佳乐争一争。”
岑婉庆幸叶修到现在为止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因为她的脸有些发烫。
“那……可能我最后还是会选百花。”
叶修“啧”了一声：“我记得狂剑弹药应该没被写进官配吧。”
“荣耀什么时候出过官配？”
“有啊，比如嘉世和荣耀女神。”
纵是粉丝滤镜厚如岑婉，都不能对这样无耻的发言无动于衷：“……我只能说，我捍卫你表达的权利④。”
“百花以后垃圾话的KPI还得看你，就是打击维度有点高，一般人不一定听得懂。”叶修站起身来，“你稍等片刻，我去拿个东西。”
不一会儿，叶修就回来了。
岑婉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捕捉到了他指尖一闪而过的银白色。
嘉世的首版卡很多，但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这张账号卡就是日后在游戏里呼风唤雨的一代神话，君莫笑。
经过几秒的加载，未经转区的白板号出现在第一区。
叶修打开装备编辑器，那柄传奇的伞形武器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你的设想大方向都是对的，可惜最后一次升级出了点问题，这银武现在只剩五级了。”
岑婉下意识地离屏幕更靠近了一点，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属性同等级几乎封顶了，它的名字是……”
叶修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眼神不自觉温和了许多。
——“千机伞。”
再熟悉不过的名称落在耳畔，在岑婉心底敲下沉重的一记，回声阵阵。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几乎完成了，就差那么一点点。”说到这里，叶修叹了口气，“不过即使他有机会继续做下去，后来的版本更新也抹杀了散人存在的意义。要是他还活着，知道有这么悲惨的遭遇等着自己，估计精神也够呛。”
“……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岑婉喃喃。
“嗯？”
“‘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岑婉转过头来，看向叶修眼底，“我想，如果苏沐秋知道版本更新的事，他大概会这么说吧。”
“这么说，倒也像他。”叶修想了想，说，“不过，你对这家伙的滤镜也挺厚。”
“毕竟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岑婉说，“在整理这些资料之前，我对枪系的认知很浅薄，对装备编辑一块更是敬而远之。秋木苏的存在，算是给偏科的我好好上了一课。”
“平时挺会说话，怎么到自己就捋不清了？”
岑婉困惑地看着他。
叶修无奈：“你对地图的熟悉那叫特长，不叫偏科。就是没有沐秋这些东西，你本来也没什么明显的短处。”
岑婉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总之，我收集这些信息主要是出于个人学习的兴趣，不是为了传播。”
“那为什么现在把它交给我？”
“物归原主罢了，我想这大概不需要特别的理由。”
“除了那家伙，谁都谈不上原主。”叶修冷静地指出，“这是你个人努力整理的结果，你有权自己保留。”
岑婉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做这些事情的理由。
“我只是想告诉你……”
如果说苏沐橙的伤痛还有眼泪可以宣泄，那么叶修就太平静了。
只有那颤抖过一秒的手指，还有不必点燃的苦烟，才能够佐证这种太过沉默的痛苦。
神可以拥有人塑的喜怒哀乐，却没有崩溃的权利。祂身上坠落的任何一块碎片，都足以压垮将祂高高托起的世人。
而岑婉不想再做世人。
那向上仰望却装作视而不见的姿态，实在愚昧得残忍。
她伸出手，任由那些掉落的碎片割破掌心，默默注视鲜血汩汩流出。
叶修的伤痕，也曾这样流血吧。
“……我会记得他的，叶秋，我一直都记得他。”
就像你做的那样。岑婉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叶修的手指轻轻抚过黑色硬盘的表面，像是在阅读里面刻录的每一道回忆。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谢谢。”
他很少会用感动这么重的词，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确实复杂。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叶修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怎么了这是。”
岑婉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说来奇怪，在叶修向她表示感谢的那一瞬间，她向来克制到位的情绪就像溃堤一般溢了出来。
就像是，如释重负。
此时此刻，岑婉无比庆幸自己把“黑匣子”交给叶修和苏沐橙。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分享他们的痛苦与欢乐，而不仅仅是旁观。
是苏沐橙让岑婉逐渐开始相信，她为苏沐秋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而叶修的道谢，为她数千个日夜的辗转与纠结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只是这样曲折的心路历程，并不足为外人道……
还没等岑婉找好说辞，就感觉头顶传来轻柔而踏实的触感。
她诧异地抬眼，发现是叶修摸了摸她的头。
“辛苦了。”他温和地说，“偶尔放松一下也好。”
岑婉很想反驳和他相比自己根本没什么辛苦的，话要出口时，却又咽了回去。
就像叶修说的那样，偶尔接受一下这种说辞……也是可以的吧？
——————
车窗摇下，孟希出现在两人眼前。
他扶了扶镜架，在路灯的照耀下，镜片的反光显得有些冷：“你是婉婉的朋友吧，这几天麻烦你照顾她了。”
叶修的手停在拉开的车门上。
“照顾真谈不上，她自己就挺好的。”
岑婉没立刻钻进后座，反而绕到车前，为两人介绍了一番：“这是我的朋友叶秋，嘉世战队的队长。叶秋，这是我叔叔，孟希。”
“原来是嘉世队长。”孟希伸出手跟叶修握了一下，“久闻大名。”
叶修应得也挺坦然，商业精英和电竞选手的交际愣是没让岑婉看出一点违和感。
“今天时间不早，就不多打扰了。”孟希重新发动车辆，“以后婉婉……”
“不打扰，她想来随时都可以。”叶修说。
岑婉朝他挥了挥手，直到嘉世大楼的标志彻底消失在转角，才将头伸进车窗。
“你这朋友挺厉害的。”孟希说，“多大了？”
“97的，24岁吧。”岑婉顿了两秒，才说，“他不是厉害。”
“是吗？”孟希挑了挑眉。
岑婉看向窗外飞驰的夜景，淡淡地勾起了嘴角。
——厉害这个词，并不足以形容叶修。
【注】
①②：有关千机伞的信息，出自原著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混太熟”。
③：盾形态耐久值过低，出自原著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苍白的盾形态”。
④：“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出自英国女作家Evelyrice Hall在1906年所撰的《伏尔泰的友人们》一书，实际上这句话并非伏尔泰原话，而是伊芙琳在归纳伏尔泰的思想后写出，并自己加上了引号。然而至今谈起“言论自由”，大众仍会迅速想起这句名言，可见流传之广。
岑婉这里化用了后半句，话外之意则是前半句，她不同意叶修“荣耀女神和嘉世是官配”的说法，因而被叶修吐槽一般人听不懂她的嘲讽。
本章私设及考据说明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