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需要一个漂浮咒。

    达利安站在渡渡果下发呆，她在书上见过这种渡渡鸟最喜欢的食物，但从没想到自己会在魔药课上用到它。

    跟着默里斯来到学院后，这里的一切都让达利安感到新奇。

    她常年幽居在莱柯宁府邸的地下室，根本没有见到继弟、继妹之外的同龄人的机会，更不知道其他的孩子是如何长大和学习知识的。

    包括她十一岁时因意外在轮椅上坐了很长时间，每天醒来就是坐在窗边发呆，看着天穹下行踪不定的飞鸟，连魔法对她也失去了意义，漫无活在人世的知觉。

    学院可以教导出一名杰出的魔剑士，一名优秀的魔法师，一名高超的魔导师，却不能让达利安拥有足以抗衡莱柯宁家族的力量。

    贵为帝国四大王臣之首的莱柯宁家族不缺人才，再卓越的毕业生，都不过是递到公爵面前的一封介绍信。

    但是幼年时在书扉中无意拾落的字句，忽而开始在唇齿间灼烧滚烫。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见过太阳。”

    诗集，曾经是她认为最无用的书籍。

    达利安·莱柯宁惨淡如灰烬的前生，不曾沾染诗意的玫瑰色。

    当达利安又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再次变得心烦意乱。

    达利安不知道重生后她的命运轨迹是否还会沿着原有的轨迹运行，甚至开始忐忑魔力能否如期觉醒。

    或许在以魔剑知识为主的莱柯宁公爵府浩瀚书库中，遍寻不得的关于魔力觉醒的知识，能在专注学术研究的学院中有所发现也不一定。

    在有处可去之前，暂时留在这里是不错的选择。

    漂浮咒还是小题大做了。

    那枚鲜红浑圆的果实明明就在长茎末端。

    “以前的我伸手就能拿到。”达利安小声嘀咕，不免有些失望，早上睁开眼睛时身体里还是空空荡荡，一点魔力循环的温暖都没有。

    只有芙耶达红着脸，跟在她身后结结巴巴地说着“谢——谢谢你！”

    现在她哪去了呢？

    阳光从茂密的黑茨木冠间漏下斑驳光影，达利安四下张望，没有找到她的小伙伴的身影，连魔导系同班的其他学生也不见。

    植物园在学院的边际，与广袤无垠的落日森林相连。插班生达利安的第一节魔药课，便是要和同伴一起，按照魔植图谱找到三种正确的植物并制成魔药。

    达利安对跟上进度兴趣缺缺，唯一不想拖同伴后退。

    草本的金银藤、枯春草较好寻找和辩认，芙耶达应该已经拿着小铲子开始挖掘了吧。

    达利安环顾周围的植物，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新鲜的半年生针兰叶片具有极高的韧性，连成足够长的绳索，在脱水枯萎之前都不会断裂。将它们绑在邻近的渡渡木上，利用茎叶的分叉卡在合适的高度，既能被野草遮挡，又能达到一头成年驼鹿抬腿的高度。

    忙活了好一阵，达利安满意地看着自己编织了半天的成果，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她前生八岁时同样体弱，做不了长时间的体力活。

    达利安准备歇一会去找香气悠远的白花醉鹿草，除了洁净的湖水边会长，植物园的入口也生有一大片。

    按计划，被引诱来的驼鹿撞断几棵渡渡木是没有问题的，但擅长制造问题的不速之客从不缺席。

    “喂，魔导系的，别打扰魔剑系的训练啊！”

    达利安不明就里，回头才发现自己只顾着寻找书上指示渡渡木的生长地——青基岩、阴凉处，常与黑茨木伴生，不知不觉走到了植物园的深处，已经身处落日森林的外围，再往里走，应该就是魔剑系学生的训练场了。

    红发的巴里特·比安奇带着他同样体格健壮的同伴来势汹汹，三人整齐划一，带着炫目的红袖标，高大的影子像是乌云笼罩了达利安。

    昨天那个小土豆冷肃严厉的口气像极了他那个常年在近卫骑士团的兄长回家训他的样子，一时间竟然被镇住了。

    晚上被梦中的训斥吓醒，去打听了才知道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孤儿，连姓氏都没有，最可笑的是入学时魔力值为零！

    普通人都存在个位数的数值，零意味着永远不能使用魔法，难怪只能进魔导系。

    说不定还是厚着脸皮找关系进来的学院。

    想到这里巴里特微微挺起胸膛，趾高气扬：“哪来的野种，也敢对比安奇家族说教？”

    他才要找人算账，那魔导系的关系户就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

    “你知道得罪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魔剑系和魔法系的学生对魔导系似乎有着天然的优越感，也有资质最差的人才会去魔导系的说法。最优秀的魔法师往往是优秀的魔导师，而魔导系出身的学生多数会成为魔导工坊的匠人，这既是平民家庭的生活保障，也是贵族不屑一顾的职位。

    满脑子都是回去的路太远，达利安没搭理傻大个麦芽酒沫似的喋喋不休，看着自己的小短腿，实在不想走这么一个来回。

    虽然植物园里的渡渡果，应该好摘一些。

    达利安叹了口气，对自己方才精心布置的杰作还有些恋恋不舍。

    瞧见达利安无视自己，只盯着红果子看，巴里特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把她心心念念的那颗渡渡果拽了下来，招呼自己的朋友：“格温、佩皮奥，去把这种果子都砸了！”

    “魔药作业是吧，我一个都不会给你留！”

    被他们捏碎的渡渡果迸溅满手汁水，在空气中散发出甜美的香气，格温还伸手舔了一口。

    达利安悄悄挪了两步，生怕那果实的汁液沾到身上。这些渡渡果还未完全成熟，果肉中弥散着刺激性气息。

    巴里特觉得不解气，见达利安还眼巴巴地盯着四分五裂的渡渡果，扔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鞋底似乎硌到了什么硬物，他抬脚用力跺了好几下，脖子上青筋暴起，还用脚后跟碾了碾。

    “是不是想哭着找妈妈了？”

    直到渡渡果几乎成一滩烂泥了，他才满意地看向达利安。

    巴里特以为自己戳中了达利安的痛处，正洋洋自得，一阵悉悉索索的草野响动挠得他脑仁发痒，没多想，一股冷意却蹿上后背。

    接着，娇小的女孩抬头朝他们扬起一个标准的假笑，露出森森白牙，迅速转身跑开。

    哗啦啦！一大群渡渡鸟从黑茨木林深处钻了出来，摇摆着硕长的头颈朝他们狂奔而来。

    “三名魔剑系二年级的学生课间在森林采摘食用了大量未成熟的渡渡果，引来渡渡鸟群暴走，学生被踩踏许久，周身均有多处轻微挫伤。”

    “魔剑士死不了，”魔药研究室的柯兰妮·沃拉教授推了推眼镜，对隔壁医务室里鬼哭狼嚎的几位漠不关心，倒是对被毁坏的树木十分惋惜，“本来那块地方的渡渡果长势是最好的。”

    “教授，有一份迟交的作业还要看看吗？”精灵助教从门口探进了小脑袋，尖声呼唤。

    “不看不看，迟交的零分！”柯兰妮明显心情不好，一年级的魔药作业完全是一塌糊涂，开学多久了，今天一堂课依旧炸了三个坩埚。

    木精灵妮可抱着一个装有浅粉色剔透液体的玻璃瓶飞进来，围着她脑袋转了两圈，“可是妮可很喜欢这个味道哦！”

    魔药教授来了兴致，微凉的玻璃瓶入手后脸又冷了下来：“这个温度可并不像是刚完工的安睡剂。”

    “闻起来倒是很新鲜。”她打开瓶塞轻扇，清新的枯春草气息扑面而来，随手从帽子里抓出一只小灰鼠。

    灰鼠把脑袋伸进瓶子，舔了一口，踱了两步摇头晃脑，突然趴在柯兰妮的掌心开始呼呼大睡。

    木精灵看见柯兰妮惊异的神情，高兴得上下飞动，跳起了十字舞。“妮可就说妮可喜欢的不会错！”

    达利安比坩埚矮一点。

    芙耶达比坩埚高一点。

    她们俩在坩埚边一左一右站着，整齐得赏心悦目，让柯兰妮视觉上舒畅许多。

    其他同学已经下课离开了，空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三个人。

    柯兰妮斟酌着该怎么开口，“所以……这是你们刚刚一起做的魔药?”

    这两个小不点站在凳子上搅拌的样子，真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

    矮人混血儿双手绞在一起，涨红脸嚅嗫着双唇，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估计真的想跳到坩埚里躲起来。

    达利安第一次交作业，心态与她第一次执行骑士任务要求的魔兽头颅完全不同，尽管有些忐忑不安，她还是站直了小身板点头，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回答：“是的，因为我完全没有魔力，只能由芙耶达同学一个人操纵魔焰，我们没能达到书上要求的温度，所以迟交了。很抱歉，沃拉教授。”

    说完达利安深深鞠了一躬，头迟迟没有抬起来。

    这样认错的态度，应该不会被责罚了吧。

    虽然达利安从没制作过魔药，但在书本中她学习了足够的理论知识，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熟悉处理药材的同伴，毕竟矮人是与土地草木亲和的种族。

    达利安预料到火焰温度会不够，融化除去外壳的种芯用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迟交了作业，但会让教授亲自找来还是意想不到。

    严重的事态在达利安眼瞳中呈现出深灰色。

    冥冥之中直觉告诉达利安，芙耶达操纵的魔焰，一直恒定在一个温度上没有变化。虽然芙耶达魔力微弱，能调动的玛纳量极少，但维持稳定是很多少年魔法师都做不到的，这让她对药效有着充分的自信。

    她叫达利安？好像就是默里斯那个疯子从索林捡回来的孩子？柯兰妮在心里尖叫，面上不动声色地扶起达利安，让两个孩子坐下。

    这么瘦小，看起来哪有八岁？达利安长得就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脸蛋漂亮，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

    她的言谈举止，又不像一个平民家的小孩。

    “我没有要责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在里面添加了什么，做出了和教科书不一样的成品。”

    忍住捏学生脸蛋的不成熟想法，柯兰妮掏出她们的作业，轻轻摇晃，浅粉色液体撞击玻璃壁，泛起圈圈波纹。

    “很有趣的一点是，明明作为核心的渡渡果才有显著的助眠效果，我却没有闻到渡渡果的气味。”

    达利安选择站了起来，她轻吐一口气，仿佛她还是近卫骑士长一样背起手，开始了侃侃而谈。

    “明妮莱尔的《西南木本魔药整体与局部药效对照研究》中有提出，渡渡果的果肉并不具有安眠的药效，而是种子，但是种子外包裹着极其坚硬的外壳，只有三种方法可以去除，一种是经由渡渡鸟肠胃的消化，这样得到的产物就是大多数魔药都会添加的稳定剂布兹粉。第二种是整个果实用焰心为蓝紫的魔焰持续加热，会促使果肉产生酸性物质腐蚀硬壳，这也是安睡剂中酸味的由来。第三种比较粗暴，直接用魔火灼烤，但很容易将种子烧成灰烬。”

    柯兰妮先是一惊，而后静静地听完她的讲述。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们的魔焰温度不够，是怎么做得出来合格的安睡剂的？”

    达利安可不会去渡渡鸟的排泄物里寻找替代品，她等鸟群的骚动平息后，又跑回了案发现场，哼着歌带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真是一群愚蠢、自大还幼稚的傻大个。

    “因为我找到了第四种方法，魔剑系的大哥哥们帮我踩开啦！”

    达利安歪头，绽开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像是一个八岁的天真无邪的孩子真心的感激。

    帮，我，踩，开，啦！

    一道惊雷在柯兰妮脑海中劈开。

    踩开。

    踩。

    她就知道魔剑系那帮游手好闲的臭小子不是什么好德行！

    柯兰妮按着额头压抑火气，狭长的眼睛弯起危险的弧度。

    “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等我重复一下你们的步骤看看药效吧。”她摆摆手，示意她们可以先离开了。

    “沃拉教授，”关门前达利安突然转回身喊了一句，“也有可能是我没有使用门口的初生渡渡木，而是成熟期渡渡木的果实。”

    而那片难得成熟的渡渡木已经被妄自尊大的家伙们毁掉了。

    柯兰妮教授连夜请求把魔剑系惩戒违规学生的重剑加练改为进入特定的魔药室进行“研磨苦修”。

    为期半月的跳跃运动很好地研磨了巴里特三人的髁骨，他们再没有精力去找别人的麻烦了。

    只是柯兰妮教授在计数时总觉得不大对劲，黑茨木林里的成熟期渡渡木少说也有三十来棵，按理说一树一果，却只找到了不到十枚种子。

    “多数被渡渡鸟吃了吧。”她大手一挥，“妮可，再放一车初生果进去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