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杀了索林要塞上千民众的希伯里恩反叛军，已经被我们忠诚的利刃——北部白狼骑士团击败……”
“这是伟大的克罗涅斯统一大陆九百九十七年来，四大王臣之首的莱柯宁家族为帝国的和平取得的又一次胜利……”
魔法史教授里普拉中断了讲课，出声提醒：“达利安同学？”
第一排正望着窗外发呆的银发小女孩下意识抬手，接住了瞄准她脑门的粉笔头，转头迎上里普拉教授谴责的目光，逆着光，银灰色的瞳仁里满是懵懂。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声。
“达利安，你来说一下莱柯宁家族历代剑术大师的名字。”
达利安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站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在书本第……”里普拉叹了口气，耐着性子想提示她。
“初代开国元勋西利文·莱柯宁……”达利安一眼也没看书，一连串名字已经从口中流泻而出，语速轻快但口齿清晰，悦耳的嗓音像是夜莺在歌唱。
这课着实索然无味，魔法史课本上的知识达利安都读过，虽然不是在窗明几净的教室，而是在昏暗幽闭的图书室。
里普拉教授惊异地看着还没椅背高的小女孩，不由得正了正黑天鹅绒紧身裙袍的衣领。
她本来是想敲打一下达利安，让她跟上课程进度，毕竟低年级的课堂还没有详细的记忆要求。
尤其是达利安是院长指名收下的孤儿，甚至没达到入学的年龄。
听着密集的名词，魔法史教授里普拉不住点头，八岁的孩子能准确无误地记忆并念出各种音节，就算是入学检测魔力值为零的无魔者，以后做文史研究也很合适。
有这样出色的记忆力，谁不为她惋惜呢？
“……现任公爵以赛亚·莱柯宁。”
待达利安稚嫩的声音吐出最后一个名词，里普拉教授拍了拍手，示意她坐下。
“说得很好，不过今后这个名单里会加上一个名字，以赛亚·莱柯宁公爵的独子席文·莱柯宁，为了表彰他在索林战役中的卓越贡献，和负荷贤者造物临光之盾的牺牲精神，皇室将在三天后授予他剑术大师的尊位。”
“同学们，我们身处历史的车轮上，不仅学习着过去，还将书写着未来……”
讲课声在达利安耳边退潮般迅速远去，她一言不发爬上椅子，垂头盯着书本，感到指甲深深刺进掌心肉里，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几个词语的轰鸣。
那些喧嚷不绝的潮湿声音，裹挟着达利安的意识沉入回忆的深渊。
被赞颂的战争英雄莱柯宁家族，整个教室里不会有人比达利安更熟悉——
——扑面而来的是一张狞笑的脸。
“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银头发灰眼睛又怎么样，莱柯宁的继承人还是只有我一个。”
红发男人揪住她的头发往后扯，迫使她抬头，昏暗烛火下，异母弟弟席文轻蔑地踩在达利安跪坐的大腿上，“别想着叫父亲了，你还是留在这里，守着你的乌龟壳吧。”
乌龟壳，备受世人崇敬的贤者造物，为莱柯宁家族带来无数胜利荣光的临光之盾，被席文称为乌龟壳。
他冒名顶替达利安的功劳，依然嗤之以鼻。
“父亲说当时你没和你的废物母亲一起死掉，真是失误。七年前安安静静地烂在荷修斯多好，怎么敢回来碍我的眼？”
“呀，没眼色的家伙，瞪着我做什么？”
“要不是你这个贱人，我才拖着这破烂的身体，现在还没能成为剑术大师！”
他桀桀笑着，猛然摁着她的脑袋往墙壁撞去，粗粝的砖石嵌入皮肤刮得生疼，不知道有没有流血。
为什么！父亲怎么会说这种话！一定是席文骗我的！
为什么血缘的亲人要置我于死地？
镣铐束缚手脚，玛纳紊乱四溢，达利安暴怒却被魔法禁锢喉舌，发不出声音，挣扎间牵动锁链哗哗作响。
“斩杀了霜狼有什么了不起，那只会为我的功绩添光增彩。”
“你怎么练剑都不会有结果的。就算你觉醒了魔力，也不过是为贤者造物找一个饲主。”
席文掐着达利安的双颊，亲呢地凑在她耳边低语，字句如灵巧的毒蛇钻进达利安的耳朵，抵在心口的刀刃冰凉，没有一丝迟滞。
“放心吧，我母亲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公爵夫人，娜奥米亚治好了双腿，战争结束后莱柯宁家的女儿依然会和皇太子成婚，父亲会带领白狼，迎接帝国至高无上的荣光！”
“至于那个疯女人的遗物，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
明明她才是临光之盾的契约者！
明明她才是莱柯宁家族正统的继承人！
明明她才是斩杀霜狼的冰霜骑士！
自六岁那年唯一庇护达利安的母亲在马车事故中去世，达利安的生活就堕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母亲离世不过三月，父亲把长着火焰般红发的博莲夫人和她的一双私生儿女带回了莱柯宁府邸。
所谓的继弟继妹，比达利安仅仅小了两岁，都是公爵认可的血脉。
讽刺的是，他珍爱的私生子女，即使摆到台面上来，也一直因为红发为长老们诟病，因为没有继承莱柯宁家族正统的发色和眸色。
多么可笑，将一柄短剑捅入达利安心脏的席文·莱柯宁——她的继弟，即将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剑术大师，踩着他姐姐的血肉和战功，享绵绵无尽的荣光。
皇帝将为他授勋，而达利安是否有一个体面的葬礼都未可知。
哪怕是像母亲一样在一个阴沉的雨天匆忙下葬。
没想到记忆中从自己身边带走母亲生命的车祸，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一直信任敬仰的父亲，却是谋划杀害自己和母亲的凶手，因嫉妒绞去达利安银发的继母和继妹，夺取她的地位、婚约，蚕食着她的立足之地。
达利安·莱柯宁的存在，只需要一场佯装溃败的战役便可以抹除。
叛军的魔焰燃烧着整座索林要塞，城楼在巨响中轰然坍塌，不晓得是不是所有人濒死前都剧痛——
某种潜伏在心脏里的炽热狂乱不断喷发，断续的痛苦，让人想撕裂全身的皮肤。
我就要这样死去了吗？
我这一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一部分的身体粉碎作微尘，余下的则消融了，就像是被岩浆吞噬的土地，缓慢将人焚烧殆尽，赤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知觉不到一点热度。
那些微尘好像是有生命的，被困在自己混乱扭曲的形体中，绝望地等待正确的组合，等待一场血肉相撞。
模糊间偶有清醒，孤零零的女孩蜷缩在残破的建筑废墟中啜泣，被身体的冲突纷争淹没，难以分辨现实和回忆交错。
再次醒来时，达利安眼前是一片黑暗。
血液中僵结静止的脉搏，又生生不息着，像是初次感受到为人活着的欢愉。
达利安艰难爬出坍塌的废墟，面无表情地看着清理的工人运走贤者造物临光之盾的残骸和一具具刨出来的尸体。
已经过去了十天，希伯里恩人短暂占有过的索林，又回到了帝国的怀抱。
明明离死亡那么近，连临光之盾崩碎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却活了下来。
手脚上沉重的镣铐不知何时脱出，掉到了地上。
周遭的物体像是徒然放大，达利安惊惶摊开指掌，抚上肩膊，二十多年都在一寸寸远离大地生长，居然有一天，抬头望见的天空，回到了儿时那般渺远。
竟然变成一副孩子的模样，行动自如。
达利安捂着没有流泪的眼睛哑然失笑，大笑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傲慢的预备剑术大师席文将血淋淋的真相对将死之人宣之于口，可惜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从地狱回来了。
路过的德里斯特尔学院院长默里斯收留了达利安。
当掩在宽檐兜帽阴影下晒黑的脸显露出来时，达利安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被默里斯贯穿左眼的红褐色伤疤吓一跳。
第一次看到他伤疤的人，普遍都有同样的反应。
而达利安只是冷淡地注视着他的脸，微微点头致意。
这无疑勾起了默里斯的好奇心。
“小姑娘，你的家人呢？”
“我的父母都去世了。”
是谎言，但算不上欺骗。
那个男人和棺木中冰冷的尸体无异。
达利安脱口而出的话语坦率得令默里斯诧异。
默里斯微微一滞，想起最近在索林发生的战争，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似是安抚。
柔软的银色长发偶然触动了他些许回忆，恍惚了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默里斯才想起名字，这罕见的银发灰眸，说不定是哪个贵族家流落的血脉。
“达利安。”没有姓氏的人地位仅仅高于最底层的奴隶，但达利安并不打算为自己编造一个姓氏。
想起父亲视若无睹的眼神，所谓的血缘亲人抢夺宝物时丑恶的嘴脸，还有莱柯宁谨言慎行的家臣们，他们只会在博莲夫人将年幼的达利安扔进地下室后尽职尽责地锁上门。
莱柯宁，这个词汇对达利安只意味着无尽的痛苦。
从今往后，达利安要摒弃姓氏而活。
“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达利安实话实说，她静静地站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一幕令人惊讶。
这孩子太小了，最多八岁，瘦得只剩下单薄衣物下嶙峋的骨骼，这对于正在发育的孩子是极不恰当的。
达利安仰头看了看默里斯，三十多岁的男人身形高大硕长，虽然笑容粗犷，看起来不太值得信赖，但明亮的琥珀双眸里盛满坚定。
那是达利安在骑士团遇见的，最高尚的骑士才有的眼神。
默里斯没有因为达利安的话语怜悯她，而是平视她的双眼，问道：“那你要不要跟我走，去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可以被善待的地方？”
达利安能去哪里呢？她惨淡孤寂的前生都在为父亲的认可而努力，骤然复生，却连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更没有能把还童这种有悖常理的事情和盘托出的友人。
不可能一无所有地留在索林，达利安也不愿回到莱柯宁家族做仇敌的牺牲品与垫脚石。
她需要力量去夺回自己应得的一切，要为死去的母亲惩戒恶人，要让莱柯宁家族剐还属于她的血肉。
达利安向默里斯伸出手，看上去仿佛某种郑重的邀约，孩子的口吻连语调都是彬彬有礼的：“先生，请您带我走。”
不合身的衣物松松滑落，阳光照在她骨瘦如柴的手腕上。
成衣店的老板娘惊叹地梳理着小女孩银缎一般丝滑的长发：“多可爱的孩子，你是索林活下来的奇迹，神明会护佑你的！”
她猜测着女孩的身份一定极为高贵，肌肤雪白没有任何杂色，年幼但沉静的灰色眼眸宛如一汪深潭，罕见的银发在室内也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光泽，让人产生一种圣洁不可亵渎的感觉。
即使换上普通平民的衣裙，与这偏远破败的村镇依旧格格不入。
对着大变样的自己，达利安也不敢相信，但她的身体，确确实实变成了孩子的模样，匕首刺穿心脏的伤痕无影无踪，就连充斥着身体的魔力也荡然无存，就像是回到了八岁魔力觉醒前的自己。
逆转时间的魔法是禁忌，达利安翻阅记忆也无从得知为何重生，不晓得是神听岔了谁的乞求。
里普拉教授当然不知道，十九岁便在莱柯宁家族图书室坐了十四年的达利安·莱柯宁，对自己家的家谱怎么会不滚瓜烂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