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我记得你和林氏宗亲有旧怨,这次再去他们的地方,也不怕林家人把你给吃了。”陆少知看了眼此行名单,一笑之后又在原本的名册上添了几个武艺超群的人,“怎么这次要亲自去,是因为……躲人?”

    锦衣卫的探子遍布大街小巷,沈曦躲的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没有人喜欢这种这种随时被人窥探、全盘掌控的感觉,即便这个时候的陆少知没有恶意。

    “既然陆大人知道经过,不如帮我好好管管安南王小世子。”

    沈曦抱胸挑衅道。

    “你要我把他赶走,好处呢?”

    沈曦亲眼目睹他盖完了章,薄纸停在手指尖,却不还她,不禁皱了皱眉。

    “你这样让我想到一个词——落荒而逃。”

    “我才没有!”

    沈曦本就被纪凌搞得心烦意乱,又听他在耳边故意激将,终是忍不住大声呵斥。

    怎么说呢,这样子有点像炸毛的猫。

    陆少知更加好奇了。

    “纪世子性子单纯,他说的喜欢……不一定是喜欢。”

    陆少知敛眸,鸦羽似的睫毛挡住了外来的窥探,总是他自己忍不住,方才开口提醒道。

    可是这样不行,陆少知心里明白,他的肢体先一步作出动作转移注意。

    那张薄纸就是最好的逗猫棒,哪怕沈曦知道他不会扣下,但他这种高深莫测的表情还是让人觉得不爽。

    “你可真无聊。”沈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下子定住了煽动翅膀的纸蝴蝶,随后她一把抽走。

    陆少知原本放纵她得手,但是当手中的东西消失的时候,他的心中隐隐生出些许悔意。

    陆少知的视线停留在她触碰的地方,笑道:“你在纪凌面前不这样……”

    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他和你不一样。”

    沈曦得了手正要离开,又听他提起纪凌。她好似想到什么,又折回来。

    “我听说镇抚使大人在审讯犯人的时候最会伪装,常常模仿犯人的想法引诱他们说出什么秘辛”沈曦顿了顿,像是抓住什么把柄,抬头笑道,“让我想想陆大人是怎么说起自己的——凡事以‘利’为先,原来我在陆大人眼里是这番模样。”

    陆少知点点头,摊开手看她,反问道:“难道我不是?”

    “谁知道呢。”沈曦翻了个白眼。

    还真是难得……

    这种反常的情绪出现在她脸上,只能意味着……

    “看来你对此行有十足的把握。”

    沈曦耸耸肩,不置可否。

    江南是富庶之地,林家便是其中之一。

    承蒙祖上荫蔽,林家门丁兴旺。远的不说,当朝正二品的大员中,他们林家也有一席之地。

    沈曦她们放跑了新娘,这件事情可小可大,换做别人少不了要罗列些什么罪名,而在沈曦这里,也不过是一顿饭的事。

    还是当地县官组的局,喊来了两边苦主。

    沈家出面的是柴叔,林家这边来的是乡绅。几个人推杯换盏之间,林家臭着脸不得不同意不在追究。

    一个家仆气喘吁吁地闯入,低眉扫视了一眼,很快便确定了主人的位置,小跑到他耳边轻语几句。

    那家主人瞬间变了脸色。

    “林家人死了!”

    此间县官拍桌而起,似要发难。

    可这和沈家人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他家大公子克的人?

    柴叔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死的是新郎官!

    林家人失了新妇,丢了颜面;知县想要政绩,倘若这个时候能立起一座牌坊……

    柴叔叹了口气,看来此事难以善了。

    观音堂,裴晓心心向往之地。

    沈曦从前只以为这是礼佛潜修之地,可真到了这才发现这些人中,大多数更像是客人。

    太阳底下,有些人绣花,有些人编绳,最让沈曦侧目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孩子,个子不够,只能踮着脚分拣药材。

    “小施主别看她年岁小,实则已经有了自己的牌坊。”

    唯二穿着僧服的姑子沿着她的视线,这样解释。

    “牌坊?”

    沈曦好似第一次听说。

    “静善俗家又名宋林氏,”静茹师太道了声阿弥陀佛,“约么三四岁时夫家亡故,原本是要夫妻合葬的,是贫尼的师父心善把她带回来在佛前侍奉。”

    “大师父功德无量,”沈曦拜道,“在下仰之弥高,不知可否引荐?”

    “阿弥陀佛,师父已然圆寂。”

    沈曦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歉。但很显然,静茹师父明显比她看得开。

    不远处,裴晓冲她摇摇头。两人走到僻静处,裴晓方才开口。

    “她不在。”

    对于这个结果沈曦并不意外,说到底她们萍水相逢,帮助那人逃出来,于她而言这已经是十分出格的事情了。

    真正奇怪的是裴晓。

    她眉宇似剑,走路似风。明明第一次见,她可以对她展露笑颜;明明素昧平生,她可以为她四处奔走。

    “你为何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说到底她去了哪里,嫁给什么人与你而言并无关系……”

    “可是这样是不对的,”裴晓看着她,目光炯炯犹如火炬,“古往今来,为工者利其器,从商者务其业,向学者读其书……这些都属于男人,于女子而言的出路只有‘嫁娶’这一条。可笑的是,就连这一条,也有恶犬拦路。”

    “倘若世道反过来,我们去读书经商,让他们相夫教子,我们未必比他们差,他们也未必比我们强。”

    “我期待世界颠覆,可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不允许自己放弃一个盟友。”裴晓双眸清冽,认真而又笃定,牵起她的手,郑重许诺,“而你,是我的希望。”

    她像一团火,火焰真诚而炽热,温度传递到沈曦的掌心,好似能将她灼烧。

    她在期待她的选择……

    不,不管有没有沈曦,这都将是她所必行的道路。

    她只是希望她加入,就如同当初劝解那个姑娘一样,同样尊重她的选择。

    “我……”

    “裴小姐,沈公子。”

    有人声将她们打断,裴晓不悦地收回手,见来人是茭白,方才换了脸色。

    茭白是九夫人的人,沈曦曾在师父身边见过。简单的寒暄之后,她提出寻人的请求。

    “找人的话可要快一点,他们家‘一门三寡’,去晚了……”

    ……

    已经晚了……

    最后一个水泡冒出,鞭炮声声盖住了□□。河边漂浮着红色的碎纸,又似腐肉碎渣。

    一想到昨天她们也是在这条杀人的河里泡过,两个人胃骤然一缩,霎时间头晕目眩。

    三十两银子可以铸一座牌坊,那是围观者的政绩。

    沉默的人沉入水底,留在岸上的只有胜利的欢呼。

    “她跟野男人跑了,克死了我的儿子!”

    哭嚎声很快被人群淹没,老太颠颠倒倒,很快在人群中锁定了罪魁祸首,布满褶皱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她们:

    “那是祸害我家的罪魁祸首!”

    众人一呼而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她们团团围住。

    “呸!野男人!”

    小孩子朝她们大吐口水。

    “把她们绑上一起沉塘!”

    “我看谁敢!”

    这边里正刚下令,茭白就带人赶到。

    “你是……”

    这两位一看身份不凡,但毕竟众怒难平。倘若来的这位拿出什么真东西……他这做里正的恐会失了威信。

    但这群人都是从哪来的?

    观音堂?尼姑庵!

    哼!一群无权无势的人,还不是任他拿捏!

    可是她们人人手里拿着砍菜的刀子,种地的锄头,大有一副拼命的架势。

    那双手和娇生惯养出来的不一样,上面布满了老茧。沈曦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的手也是可以拿起武器的。

    她们每前进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人心溃散,直到茭白正对上里正。

    “让开吧!”茭白说。

    她们以守护者的姿势张开翅膀,将她庇佑在她们的羽翼下。她们在众人如有刀致的目光中离场,并且全身而退。

    “裴小姐吐了许久,晚饭也没吃。”

    沈曦同样如此,茭白担心她的身体便想着端了些吃食探望。

    可没成想房间里没找到她,沈曦跑到屋檐上。

    天上繁星如许,看上去与昨日的星空一般无二。看来少了一个人,并不影响星斗运作。

    “我想不明白。”

    茭白没有贸然搭话,她知道,她家小小姐这样聪明,此刻她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倾诉。

    “为什么没人反抗?”

    这样的问题……茭白忍不住轻笑出声,笑声引得沈曦侧目。

    “你知道答案吗?”她自顾自地说着,“你知道吗?她被我拿剑指着的时候,我心里害怕极了。可是当她比我更怕的时候,我就不怕了。还有今天,岸边上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脸上有伤,倘若她能……”

    她又叹了口气道:“好像世间女子皆是如此。”

    “公子以为这是为何呢?”

    “是教化。”

    沈曦很快回答,她的语气是这样的斩钉截铁,这是茭白没想到的。

    “教书先生说女子愚钝,可论起读书,我未必比他们差;将军说男儿报国,皇太女亦巾帼不让须眉……我并不认同世人眼中的性别论,但不得不屈从于妇人短见。”

    “可未必只有妇人短见,世间亦有愚夫。古人言‘渐也、顺也、靡也、久也、服也、习也,谓之化。’。凡愚钝之人,除天资瑕者,皆不曾聆教。是以吾以为熄火当熄芯,慧民当施教。”

    “白姨为何笑?可是我哪里说的不对?”

    沈曦月下侃侃而谈,竟然忘了星空下不止她一人。

    “公子是读书人,白姨不懂这个,”茭白藏起袖口,把玩手中的白玉,“但公子同样不懂人心,心有丘壑者,岂会甘于平庸?利之所在,无所不趋。如公子所言,慧民之策招致‘反抗’,损害世家。”

    而沈大人,亦是世家

    茭白引笑,是笑她自掘坟墓。

    “我父亲是清流!”

    “为官者,哪有清白。”茭白微微颔首,继而逼问道,“世家欲愚民,朝廷欲慧民,公子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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