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安十三年，丞相乐蒙的嫡女乐藏星，与中原皇室宗亲宸安王赵符如约成婚，举国庆贺。
今日乐家嫁女，王爷娶亲，长长的迎亲队伍正停在古玉街上，到路口时，因前头有一列马车正在运货，便停下来等对方先过。
队伍打头是一匹毛发锃亮的红鬃马，马背上的新郎身形纤薄，一袭红衣将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但虽是略有病容，却也不掩皇室的典雅气质。
喜轿里，乐藏星正乖乖以扇掩面。
队伍虽停，外头的唢呐、人声却依旧吵嚷，乐藏星索性竖起耳朵，仔细听起外头的动静来。
团扇并未完全遮住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扇后之人五官清秀，杏眼朱唇、鼻梁挺翘，只可惜眼中无神采，失了些风情，却更显出些懵懂清纯来。
她打娘胎里就带着眼疾，所以从小视物不清。
但也因此使得她五感之中除了视觉，其余四感皆算得上敏锐。
人声嘈杂，多是百姓的声声道贺，却并未拦住一些刺耳的话。
“这瞎子与病秧子结亲，倒可算得上是般配！”一中年男人的刻薄声音忽然骑着初春的风一起掀开喜轿的帘子，刮过乐藏星耳畔。
京城人人皆知，她与赵符的婚约是从小便定下的，她的确是个半瞎，只是看不清，倒不是完全看不见。
至于赵符嘛，倒也的确是个有咳疾的病秧子。
干坐着也无聊，乐藏星索性继续听自己的八卦。
“嘘！”另一道年轻的声音慌乱阻止，“配不配也不是咱们该置喙的，更何况今天大喜的日子，你嘴上积点德吧！”
喜轿此时又开始缓慢行进。
“切，我就和你说说又有何妨。”
中年男人虽这样说着，还是放低了些声音，“这王公贵族结亲啊，全是利益交换罢了！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原本啊这丞相和圣上定亲定的可是太子殿下……”
因送亲队伍前进，中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远到乐藏星已不太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哎哟！”是刚才那男人一声痛呼，随后骂道，“哪儿来的小乞丐！”
因他下意识提高了音量，这下不止乐藏星听到了，周围不少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好歹是结亲的日子，闹起来确实有些扫兴。
见周围人都看他，中年男人有些讪讪，身边的年轻人赶紧拉着他往反方向离开。
“云也，刚刚是怎么了？”乐藏星轻声问跟在喜轿旁边的侍女。
“小姐，是有个小乞丐拿小石头砸人。”云也朝那边看去，补充道，“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脏兮兮的。”
乐藏星心中暗笑那中年男人活该，开口却满是担忧：“啊，砸到人了吗？严不严重啊。”
云也顺着刚才男人离开的方向看去，见他大步流星不像有事：“倒是不严重……”她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小姐，那个小孩儿一直在看我们。”
“哎呀，他不会是想拿石头砸我们吧，云也你快去把他打发走！”
乐藏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担忧，她用手将喜轿的帘子掀起一个小角，又害怕似的赶紧放下。
云也在她掀起轿帘的时候朝里头看了一眼，微眯的杏眼中并无半分害怕，一时有些无奈：“……是。”
……
这头，云也离开后，乐藏星一路平稳的到了宸安王府，赵符下马接她出轿入府。
乐藏星将手搭在赵符手上时捏了捏。
啧，真瘦。
赵符的手轻抖了一下。
乐藏星浅笑，看似关心实则调侃地柔声问道：“王爷，你很紧张吗？手心都出汗了。”
“无妨。”
赵符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怎么好像还变高冷了。
因自小定下婚约，她与赵符从小就相识，赵符偶尔也来丞相府上拜访乐蒙。
当然了，拜访乐蒙有时候只是借口，实际上跟乐藏星一起，府里府外各种坏事没少干过。
二人缓缓走入府中，按照旧俗拜了高堂，当然，高堂只是排位，赵符亲爹娘早就死的透透的了。
行完礼，乐藏星独自回房等待，赵符则在外面接待宾客。
……
走完流程的乐藏星终于得了清净。
在榻边继续举着团扇干坐了许久，送亲时被支走的云也才终于去而复返。
听到开门的声音和熟悉的脚步声，乐藏星娇声关怀：“怎么去了这样久，我好担心呀！”
云也复杂地看她一眼，轻声道：“……小姐，这儿没外人，好好说话。”
曾经年少无知的云也，也曾为这位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姐操心不已，加上乐藏星天生眼疾，云也更是对这位柔弱的小姐母爱泛滥。
虽然她也就比小姐大了两岁，但自15岁被派过来开始，小姐害怕了她就会想尽办法哄她高兴，谁惹小姐生气了她会主动给小姐出头。
母性泛滥下，她简直就像小姐的第二个亲娘。
咳，当然，这话她也就自己想想。
但自从她亲眼看到小姐往主屋的房梁上藏了一桶面粉，撒了宸亲王满脸之后，还一脸事不关己的无辜……
她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云也了。
宸安王说起来，当年还是小姐的半个队友呢，没少陪着她干坏事，小姐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云也回忆起给小姐当出头鸟的那些年，有一丝苦涩。
她家小姐哪里需要她出头啊，心里头全是点子。
虽然这出头鸟以后该当还是得当……
“该叫王妃了。”乐藏星小声纠正云也，她轻笑一声，还是正色起来：“说吧。”
云也跪坐到床榻边，一边装作给乐藏星整理发髻头饰，一边附耳沉声道：
“我跟着那小孩儿去看了，他家在城南靠近城门口的小村子里，住在一个破烂的茅草屋里，加上他只有两口人，娘没了，但有个爹，还有个妹妹，看着比他小两三岁的样子。”
说到这里，云也有些疑惑：“小……王妃，是不是寻错人了。”
乐藏星摇头：“喜事、城南、十四岁、男……六爻卦虽不能精确，但这小鬼确实是最符合条件的……”
她也难得对自己的卜卦不自信，因为出嫁前在府中算这一卦时，此卦的卦象象极其不稳，并且呈现出一种她暂时也读不懂的怪异势态。
“时间地点年龄都对的上，八成就是他。” 乐藏星沉吟半晌，吩咐道，“有爹也不一定是亲生的，你让云时这段时间都在那边盯着，有情况来跟我汇报。”
“猜到王妃有此意，我午时去查探的时候就已经吩咐云时了。”
此时，一些细微的动静被乐藏星捕捉到，她在云也的腰上轻拍了一下，云也会意站到一旁。
是锦服布料的细微摩擦声，此刻又是在往房间来，想必除了赵符也没有别人了。
他显然刻意掩去了脚步声，若不是乐藏星耳力过人，可能也难以捕捉。
声音停在了门口，赵符却并不进门。
两人并非初识，多年来也算得上一起长大，共同干的坏事没有百件也有几十件了。
虽然被发现了还是会毫不留情的甩锅，主打一个看谁甩得过谁，不过还是勉强能称得上队友的。
当然，以上恶行还是终止在乐藏星十五岁及笄那年，两人都长大了，不好天天厮混在一起。
他们的婚约是联姻，两人都没有什么决定权，也早有心理准备，反正不是太讨厌的人，和和气气的过个日子总是没话说。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乐藏星才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即便各自是长大后两年没见了，赵符今天的反应也显得有些过头。
许是见房里半天没有动静，赵符终于淡着一张脸推门而入。
他按照礼制，轻柔地替乐藏星取下了团扇和凤冠，坐到她旁边。
她能感受到赵符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有些不同于往常。
他的眼神里带着曾经绝不会出现在赵符身上的探究和锋利。
房内一时静默，这下就连云也都察觉到了怪异，尴尬得抠了抠手。
于是乐藏星选择主动打破沉默，轻声唤道：“王爷……”
“本王近年来，身子越来越弱。”赵符淡淡打断她，“只怕暂时是不能与王妃洞房。”
乐藏星哽住：“……”
啊，我都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了，你跟我说你不行。
好吧，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借坡下驴。
就当赵符被迫承认不能人道的事实心情不好吧。
乐藏星赶紧善解人意道：“妾身明白，那妾身服侍王爷睡下。”
她伸手装作去摸床榻宽度，将声音放得更柔，没有聚焦的眼睛却让人莫名觉得，里面似乎闪烁着白莲花的灿烂光辉：
“床榻睡两个人有些挤呢，王爷你先睡下，妾身让侍女再去找褥子铺在地上。”
“不必。”
赵符并不吃这套，轻轻按住她以示制止，他压抑着轻咳了一声，“我去书房睡。”
“不好吧王爷……”
乐藏星清秀的脸转过来正对着他，瞳孔虽没有聚焦，赵符却从中看出了她的为难。
的确为难，成婚后有些事传出去只会对她不利，初到王府，身边的人并不都是她信任的。
赵符轻轻起身：“今日的宾客本王已经都遣散了，府上的事，只要没有外人在，半分也传不到外面。”
乐藏星闻言更加惊异，赵符居然这么爽快地把事情都安排好了？难道成了婚男人真的会变？
见她没应声，赵符眯眼，审视的眼神轻扫过她的头顶，“那我便先走了。”
说完，他便向门口走去。
推开门，他却动作微顿，回过头神色复杂道：“你我从小便相识，却并不算知根知底，今日我却想多说一句，咱们各自安分，才可两全。”
乐藏星愣了愣，终于忍不住，收起了一切伪装和表情，淡淡道：“赵符，你今天管得有点多了。”
赵符听出了其中的抗拒，他摇摇头，对方既不配合，他也不想再继续纠缠。
确认赵符真的离开之后，乐藏星面无表情地躺倒在榻上。
演戏好累。
“王爷为何突然对你如此冷淡，你的身世不是只有老爷、夫人和阁主知道吗？”云也低声问道。
乐藏星闭着眼小憩，自嘲似的笑了笑：“你们不也知道吗？再说了，谁知道他是突然开始防备我的还是一直都防备我？”
云也皱眉不语。
乐藏星似有所察：“不是针对你们，我只是怀疑所有知情的人。”
她能猜到赵符大概是听说了些什么曾经不知道的。
但她的声音淡然镇定，听上去并不受此困扰。
云也叹气。
多年来，她一直陪在乐藏星身边，大概摸清了一些乐藏星的脾性，所以倒也并不生气。
乐藏星：“沐浴歇息吧。”
“是。”
……
夜里，一道瘦小的身影悄悄翻窗潜入乐藏星房中，居然连王府中的侍卫的未发觉。
而此时的云也，正在四处寻找他的赔钱弟弟云时。
此人仗着身量娇小，又略有功夫，竟就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入了王妃屋中。
许是大婚规矩实在繁琐累人，今夜的乐藏星睡得也较往常沉了许多，并未惊醒。
这个黄道吉日挑得很是不错，连月光都比往常清亮些。
来人渐渐走到洒入房间的月光中，竟是今日送亲时那拿石头砸人的少年。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乐藏星，眼中还有一些茫然无措。
他的衣衫已经很旧了，垂着许多线头，但却是干干净净的。
少年站着，背脊笔直，他下意识想伸手碰一碰她，却又担心此时自己风尘仆仆，也怕把她吵醒了。
回过神来，他赶紧收回视线，轻轻坐到靠近床尾的地上，头靠着床柱，居然就这样闭着眼歇息了。
少年呼吸平稳，只是小憩，并未睡着。
因此，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云也的归来。
少年有些惊讶。怎么会这样？
云也怎么就回来了？
他明明把云时打晕了藏在他自设的迷阵中，没一两个时辰找不到。
少年环顾四周，眼下怎么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