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通通的第十二天

    餐厅的灯光偏暖色调,在暖光下,咖喱上像覆上一层美食的滤镜,让人看了食欲大增。织田家并没有饭桌上不能说话的规矩,孩子们一边吃着咖喱,一边叽叽喳喳的:

    “哥哥你叫什么啊?”

    “哥哥你长的真好看,难道是艺人吗?”

    “哥哥你是荧姐姐的男朋友吗?”

    散兵握着勺子,木着脸,坐的很板正,看上去莫名的有些僵硬。

    荧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咲乐,这是我的同学,不是男朋友啦,你这样他会尴尬的。”

    “噢……”名为咲乐的小女孩语气有些失落,嘀嘀咕咕着:“可恶,居然不是男朋友……”

    荧:“……”她听到了!

    “这是我的同班同学。”荧顿了顿,继续说:“……丹羽散。”

    散兵听到这个名字,猛地转头看向荧,微微瞪大眼。然后他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又转过来,用勺子舀了勺咖喱放入口中,带着些咸香的咖喱在他的口中化开。

    散兵低垂着眼,看着他面前的咖喱微微出神,对“吃饭”这件事情莫名的感到有些新奇。

    他是人偶,不像人类那样需要定期的进食以维持自身的能量,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还未加入愚人众时,在踏鞴砂上平凡而又普通的生活的时候吧。加入愚人众后,他便很少去做这些无意义的尝试了,即便人偶的生命相对人类来说过于漫长,但他生命中有更多事情要比“吃饭”这种可有可无的尝试重要的多。

    眼前的咖喱味道明明很普通,但是……

    散兵余光瞥向在他旁边的金发女孩子。

    她吃的很开心,吃东西的时候鼓着脸,让他莫名想到圆圆一团的金团雀。金团雀的脑袋也是金色的羽毛,吃东西的时侯也是像这样很傻的样子,让他总想去逗一逗。

    有那么好吃吗?散兵又舀了一勺咖喱。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味道,如果是他做的话,味道肯定比这好很多。

    不对,他为什么要想着做饭?他可是还有正事要做,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

    荧有些惊讶,散兵对小孩子有着出乎意料的耐心,起码比对班上的同学耐心多了。虽然面容上还是很冷淡,说不上温和,但对于小孩子天马行空的问题,他都一一回答了,即使他的回答听上去很敷衍。

    “哥哥你是艺人吗?”

    “不是。”

    “哥哥哥哥,你为什么长的那么好看啊,咲乐以后也想变得好看!”

    “天生的。”

    “哥哥哥哥,我好喜欢假面骑士,你喜不喜欢机甲啊?”

    “不喜欢。”

    而且,令荧震惊的是,他居然好好的把饭吃完了,并且那样苦的茶也喝完了。

    “看到荧在学校交到朋友我就放心了。”坐在餐桌另一边的织田作之助突然说。

    “欸?”荧有些惊讶的看着织田作之助。

    “你之前总是独来独往,像是隔离在世界边缘之外似的。并且我感觉你心里一直有种执念,总是时不时就很伤心的样子。”织田作之助说。

    “我很担心你啊,荧。”暗红色头发的靠谱成年人说道。

    “织田先生说话总是那么直白呢。”荧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我把你看作家里的一份子,就像咲乐他们一样。”织田作之助很平静的叙述着,“而且,我觉得还是真诚些比较好,因为我隐隐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荧有些好奇。

    “总感觉你总有一天会离开,去追寻你所想要的。”

    荧:“……”织田先生还真是敏锐啊。

    “欸?荧姐姐之后会走吗?”咲乐抬起埋在饭盘中的脸,嘴角上沾着些咖喱。

    “会的,就像我要追逐我的小说梦想一样。”织田作之助抽出一张餐纸,替小孩子擦了擦嘴角。

    “……噢。”小女孩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又举起手中空空的饭碗,“织田作,再来一碗!”

    吃完后,咖喱还剩了很多,荧看着剩下的咖喱,突然想到派蒙还没有吃饭。

    “织田先生,咳咳,我的同学想打包一些咖喱回家。”荧指了指散兵。

    散兵:?

    织田作之助:“嗯?没有吃饱吗?可以继续吃,不用客气的。”

    荧摆了摆手,绞尽脑汁的想着借口:“不是,呃,他胃口很大!对,没错,虽然现在他吃饱了,但他晚上饿的快,所以还要吃。”

    荧一本正经的:“你做的咖喱很好吃,所以他很喜欢吃,只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散兵:“……”知道她是为了打包给派蒙吃,所以他也没否认。

    “原来如此。”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喜欢的咖喱被夸奖了,面上有些开心。

    “不必和我客气,全部打包完也是可以的。啊,不过全部的话会不会太多了?”他看向散兵。

    散兵瞥了有些心虚的金发女孩子一眼,故意露出一个很礼貌,很乖的微笑,一字一句的:“没关系,我胃·口·很·大。”

    ——最终还是把剩下的咖喱全部打包了。

    ……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现代城市的空气质量不太好,晚上基本看不到什么星星,只余一轮明月在云后隐隐约约的显现。

    荧借着要送一下散兵的借口,准备将打包好的咖喱投喂在尘歌壶里的派蒙。

    他们此时在织田家附近的一处小公园,小公园只有一处滑梯,一个跷跷板,和一架秋千。设施很是简陋,平日就算是白天也没什么人来,更不用说在此时的夜晚。

    时节已经来到了夏季的尾巴,渐渐入秋,夜晚凉风习习。

    “……你刚才向他们介绍我时,为什么用的是那个名字?”紫发的少年走在她前面,回头,紫色的眼眸看向她,夜风吹起他深色的发丝。

    他的眼神很专注,荧意识到。这个问题看起来对他来说很重要。

    不,与其是说这个问题很重要,不如说是“名字”更重要。他很在意“丹羽散”这个名字。

    “因为是重要的人,所以想将你喜欢的名字介绍给他们?你之前好像不是很喜欢‘散兵’这个名字。”荧认真的说。

    她记得散兵先前说过,“丹羽散”这个名字是她为他取的。为他人“取名”这件事过于郑重,他们过去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情,彼此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羁绊。

    而那个‘名字’则代表着他们过去的那层‘羁绊’,但是现在她完完全全将过去忘记了。

    她想起当时她叫他“散兵”时,他一脸不愉快的让她不要叫这个名字,看上去对这个名字很厌恶。但当他知道她失去记忆后,也便由着她叫他“散兵”了。

    是不是因为,那个她为他取的“名字”,意味着新的开始,而现在的她停留在了一片空白的过去,于是那个新的名字也因为她没有了意义,便随便她叫什么。

    “我们做一个约定吧。”荧突然认真的说。

    “……什么?”散兵有些愣怔。

    ‘约定’这两个字,仿若雷声一般,随着轻柔的晚风送入他的耳畔。

    ——约定。

    散兵不禁握紧身侧的拳头,对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即渴望,又害怕。

    宛若飞蛾扑火般,明知最终只会落得个化为灰烬的下场,却还是渴望火的光亮,贪恋火的温暖,义无反顾的朝火中扑去——

    简直蠢得要死。

    他想着。他不要做那么愚蠢的事情。

    “如果我找回了过去的记忆,那么我便叫你的名字吧,这个名字是很重要的赠礼,是吗?”荧歪了歪头,笑着说,“作为找回过去,一起迈向新未来的标志怎么样?”

    他没有说话。

    因为天色过暗,他们附近也没什么灯光,最远的一盏灯离了他们十几米远,影影绰绰的亮着光,所以荧并没有看到散兵那好看的面容上是什么表情。是疑惑,惊讶,还是不在意的面无表情?

    如果附近的灯光再亮些,她就会看到离她几步远的少年面容上满是绯红,眼尾的那一抹红显得更为艳丽,紫色宝石般的眼眸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似的一点一点的睁大。一点都没有了平日里那桀骜不驯的样子,就像是被她欺负惨了一样。

    紫发少年看着他面前的金发少女,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打败的,甚至令他产生了后退一步想法的深渊一般,他听到她自顾自地说着:

    “刚刚,我是说在咖啡厅和五条先生协商的时候,我其实有些生气哦。”

    金发的女孩子看向他,灿金色的眼眸流转着令人夺目的光彩。明明是夜晚,散兵却莫名的觉得她像是太阳一般,肆意燃烧释放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

    她说:“我很担心你啊,因为你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样子。问你为什么做那样的交易时,你又完全不觉得把自己作为交易的砝码有什么不对,很随意的对待自己,所以就觉得有些生气。”

    虽然散兵总是对她冷嘲热讽,但他也是跨越了星海来寻找她的人。

    “不管我们过去是什么关系,敌对也好,陌路也罢,又或是你口中所说的‘欠债’与‘债主’的关系——”

    晚风拂起少女的金发,她带着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直截了当,坦坦荡荡的说:“我现在都将你看做很重要的人,所以你也要好好的重视自己,不然我会又生气又难过的。”

    “我……”散兵微微启唇,又合上,他像是突然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

    他是人偶,无心的人偶。

    创造他的神明不需要他,于是便将他随意的丢弃在无人的借景之馆中。

    他在沉眠中醒来,便终日对着借景之馆的窗棂发呆,他看着窗外的景象,小小的窗宛若一个向他展示外面世界的‘框’。他看着春日的花开,夏日的绿叶,秋日的枫红,冬日的雪花,一年四季,始终如一,反反复复。

    他没有时间的概念,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只能日复一日的看着窗外的景象。

    在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后,终于,他被人类发现,那名人类将他带到附近的刀匠村落。

    于是他开始学习人类的语言,学着穿衣,梳发,学习怎么拿餐具,怎么生火做饭,学习怎么锻刀,学习模仿人类起伏的呼吸,学习如何微笑,他变的越来越像「人」。

    但他知道,无心的人偶始终不会成为人类,于是他想拥有一颗自己的心脏。

    但他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他如提线木偶一般,被「真凶」的谎言欺瞒,在其引导下,将被「真凶」杀死的好友视作叛徒,将复仇的火焰伸向无辜的人。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

    还愚蠢的投入罪魁祸首的阵营,为其做了不知多少年的实验品。

    一切真相大白时,他拼尽全力握住微小的可能,试图将自己从「历史」中抹消,以歪曲现实,改变历史,实现他的愿望——

    只要他从未来到这世上,这因他而起的灾难便会改变,他的朋友,还有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人,都会好好的活下来。

    他想得到一个干净而又正确的答案。

    但世界不会因为他而改变,正如一滴水落入海中,只能泛起一阵的涟漪。

    他的人生,过往,皆化为一片虚无。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没有人记得他的过往。

    他想和世界告别,但世界却只是将他遗忘。

    唯有那个如太阳一般的女孩子,在世界之外记住了他,带着他过往的记忆,帮助他找回了过去,重新做回从前那个可悲的自己。

    所以,他要偿还这份“恩情”,只要他把这份“因果”偿还,便能两清,互不相欠。

    明明只是为了偿还恩情而已。

    眼前那如太阳一般的少女,又一次向他伸出手——

    “做一个约定吧。”

    人偶本是不用呼吸的,但他早已习惯模仿人类的呼吸,像人类一样的呼吸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而此刻的他却好像有些忘记该如何呼吸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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