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玻璃腔体内,金色的沙砾似海浪流动,流光溢彩,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似乎里面真有晚潮在起起落落。
彭有德彭老师曾经说过,流沙画的制作其实并不算困难,最难的就是设计沙砾的数量、颜色和走势。
为了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必须进行反复而细致的计算,不断推演才能成功。
何汐第一次按照宋榆留下的笔记做出来时,看着画里由沙砾组成的平平无奇的海浪,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网上只要出价够高,比这个复杂的画能买到很多。
直到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
这个海浪是晚潮。
是汐。
何汐的汐?
陆敏将那幅画重新放进箱子里,感叹道:“送这个给你的人还挺用心的。”
何汐心中五味杂陈,盯着流沙画中的海浪迟迟没有说话。
她不懂宋榆到底在想什么,一边骗她,一边又给她做流沙画,不让她知道,却又带在身边视若珍宝。
前段时间他天天装可怜,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画,何汐心里都没有动摇。
那人当初那样信誓旦旦地答应不会骗她,可没想到早就织了这么大的谎,把她骗得团团转,每次何汐想起来,心里的无名火就开始烧。
可现在看见眼前这幅画,画里没有她的名字,可处处都是她,却让她有点心软了。
也不知道宋榆是什么时候做的,为什么不送给她?
上次打碎这幅画的时候,宋榆的眼睛应该还没有回复,他那么生气的样子,应该是很在意的。
想到这里,何汐心里又纠结起来,想当面质问宋榆,可偏他这几天又不来了,让人觉得他在欲情故纵。
她才不会上当。
何汐想得认真,没注意到陆敏一直还没走,突然听见她说话被吓了一跳。
陆敏:“之前总来我们公司外面的那个帅哥,最近怎么不来了?”
何汐迅速回神,故作淡定地移开视线。
“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认识吗?”
那天看两人在公司门口眉来眼去,她一眼就瞧出来了。
陆敏瞧着她的模样,道:“不过说真的,人家确实长得好看,站在门口跟个模特似的。站了半个月,公司有人已经心动了,准备过两天去表白的,没想到他突然就不来了。现在正担心呢,说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问问,可惜没有电话,甚至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哪有这么容易生病……”
何汐下意识反驳,突然想起,她最后一次和宋榆见面的时候,他把大衣给她穿了,身上只剩了件不厚的毛衣。
当初何汐还在置气,就没有下楼送回去,心想他一个成年人,应该能自己照顾自己,可没想到第二天,宋榆就不来了。
很难不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她其实没那么担心,宋榆骗了她,生点小病纯属活该,不过宋榆家是无论如何得去跑一趟的。
现在他不来公司了,何汐只能自己找时间把大衣和流沙画还回去,做个了结。
一下班,她就把一直挂在办公室墙上的大衣拿下来折好放进包里,又从纸箱抽出那幅流沙画一起放进去,严肃的样子像是要去参加例会。
已经彻底入冬,小区茂密的树叶已经掉得稀稀拉拉,枝桠光秃秃的,倒是能清晰看到宋榆家的窗户了。
正是下班时间,小区里行人来来往往。
何汐提着东西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没一会儿就遇到有人和她打招呼。
在这的几个月,她已经和小区里的人混熟了,都知道她是宋榆的保姆。
此时一看见她便过来攀谈。
“好久没见你过来了,还以为你不干了呢。”
何汐之前演得入戏,顶着保姆的壳子和他们打成一片,现在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回来看看,不当保姆了。”
“哦哦,也对,前几天我看见你那个老主顾,他的眼睛好像已经好了,真快啊,现在的医术真是不得了啊。”
何汐干笑了两声,没搭腔。
呵,他早就好了,只是骗过了所有人。
聊着聊着,何汐的脸色更加冰冷,上楼梯的时候都踩得咚咚作响,倒真像是来寻仇的。
一直来到宋榆家门外。
藏青色的门敞开着,何汐不自觉放轻了动作,刚走过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你说你怎么能骗人呢?骗何汐就算了,竟然连我都骗,我们还是不是兄弟!”郑添翼大着嗓门骂骂咧咧,从门缝里传出来。
和他比起来,宋榆的声音就小了许多,甚至有些沙哑。
“抱歉。”
郑添翼哼哼了两声,道:“反正你这次算是完了,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她,何汐肯定气疯了,我是不敢去找她的。”
之前何汐每次跑路,他都会劳心劳力地去找人劝说,这次他没去,清楚就算自己去了,也是挨骂。
“我之前去找过她了。”
“然后呢?”
“她不理我。”
郑添翼下意识想骂一句“活该”,但看了看眼前好友的惨状,最后还是忍住了。
“算了吧,那可是何汐啊,她能这么快原谅你?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在家里养病,别折腾了。”
说完,房间里安静下来。
足足过了四五秒,宋榆的声音才轻飘飘地传来。
“你说,如果我真的瞎了,汐汐会不会原谅我?”
何汐正站在门外,突然听见这句话,心里的无名火又烧了起来,正准备冲进去对他破口大骂,郑添翼已经喊了起来。
“说的什么话!宋榆,你可别发疯啊!”
其他人都知宋榆性子温,脾气好,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但郑添翼和他认识久,直到他骨子里有点疯劲。
尤其是遇上何汐的时候,五年前两人闹分手,何汐脱了半层皮,可宋榆一声不吭的也把自己折腾得不轻。
甚至连他出车祸,都是因为遇上何汐翻了疯劲。
此时他的语气温温和和,但郑添翼知道,他但凡这么说了,那就是肯定这样想过。
“你信不信,就算你把眼睛弄瞎了,何汐看见你也得打你一顿。”
宋榆苦涩地轻笑。“可是,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让汐汐原谅我了。”
何汐再也忍不住,一脚把门踹开。
轰隆一声。
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将房间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迅速转过头来。
郑添翼心里埋怨,感觉自己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宋榆看见何汐又惊又喜,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
“汐汐……”
他不顾何汐脸上快要爆发的冰冷表情,满心喜悦地走到她面前,伸手要去拉她,刚抬起来才看见自己手上沾的颜料。
这几天他没去公司的时候,一直都在家里画画,没停过,手上全是各色颜料。
宋榆狼狈地在衣服上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克制不住地伸手去碰她,柔得不行。
“你怎么来了?”
何汐早在他伸手的时候,就抬着头径直走了进去,语气冷冷的。
“你来把东西还给你。这几天你不去公司,我还以为你终于放弃了,就过来做个了结。”
“我没有!”
宋榆着急地反驳,气急咳嗽了两声,一开口,声音沙哑涩然。
“我这两天生病了,怕传染给你。”
站在旁边,从何汐进来之后就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的郑添翼:?
怕传染给何汐,就不怕传染给他?
他翻了个白眼,拿起自己的东西,火速离开。
“你们俩慢慢聊,我还有工作,就先走了。”
大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安静下来。
宋榆没想到何汐会来找他,刚看到她的时候被喜悦冲得受宠若惊,直到看到她冷漠的眼神,欢喜才慢慢褪去,只剩下又苦又涩的滋味在齿间流转,盘踞在心头。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的画,你收到了吗?”
何汐进来就把周围打量了一圈。
房间里还算整洁,之前被何汐盛怒之下摔坏的油画,又被重新装裱,挂在了客厅正中央。
那是何汐的画像,色彩缤纷,花团热烈锦簇。
阳台那边却有些凌乱,杂七杂八的油画摆放在墙角和画架上,点点滴滴的颜料洒得到处都是,连宋榆自己身上也有不少。
不只是双手,衣服和脸上也沾了不少,色彩鲜艳亮丽,更显得他脸色憔悴,形容枯槁,面颊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瘦了。
何汐一开口就夹着怒气。
“你以后别再往我办公室送东西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别再给我爸送东西,别以为你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
宋榆苦涩地笑了一下。
“你都知道了?”
何汐将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
“这些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宋榆打开一看,发现了自己前几天为何汐披上的大衣。
那天他把衣服给何汐之后,又去了何家一趟,和前几次一样和陈姨商量好,请她帮忙把汤送进去,最后直到天黑才回家,结果第二天就发现感冒了。
他担心再去找何汐,会把病传给她,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等养好病再去。
在家休息这几天,他每天画画,画的都是何汐之前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每画一幅画,他就找人送去给她。
本来以为也就耽搁几天的工夫,可没想到病情非但美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宋榆等得心焦,看不见何汐更是觉得痛苦,却更不敢去找何汐了。
何汐之前听陆敏说的时候,其实还有点不信,哪有人这么容易就感冒?
刚才看见宋榆那么憔悴,心里多少是有点不自在的,此时见他把衣服拿出来,还嘴硬地解释道:
“衣服是你自己给我的,虽然你因为这个生了病,但不要觉得我会因此而自责,你的病和我没关系。”
宋榆脾气很好地点头。
“嗯,是我自己的原因。”
说完,将大衣小心地放好。
这是何汐帮他挑选的,他一直很爱护。
再拿起袋子,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玻璃画框,拿出来一看,宋榆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幅画……你修好了?”
这幅画他带在身边很多年,但之前已经被何汐摔碎了,还是他亲自扫进了垃圾桶里。
可是眼前这幅流沙画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砂砾落下的灰尘的万潮图也和他当初设计的如出一辙。
他又惊又喜地看向何汐,炙热的视线让人更加不自在。
何汐挪开了视线,道:“我说过了,弄坏你的东西,就一定会赔给你。我说到做到!”
说完,却感觉宋榆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看,浓烈的爱意毫不掩饰地涌过来,热情地围着她转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