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往事

    小时候，我和镇子上的人矛盾很激烈。他们总是看见我就像看到了通缉犯一样，谁都想抓住我换点赏金似的，一个个呼朋唤友的就追了上来，最后结伴成了一大群。

    我也从不觉得我有错。该偷的依然会偷，并且变本加厉的更会偷取一切生存需要以外的物品。只要是看见昂贵的，我已经抛弃良心和微不足道的罪恶感，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了单纯的肥羊。

    每当他们抓不到我的时候，我语言系统中的脏话便是从他们的无能狂怒中习得。

    只要我跑回安全区，在打开家门后，隐忍了一天的我也会对他们口出暴言，进行那天最后的耀武扬威，把他们对我的谩骂重新还回去。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但是偶尔的，比如在前一天赚够了这一周所需要的生活费时，我也能够享受得之不易的宁静。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活泼好动的类型。只是在家中的寂静太令人窒息，我才会喜欢频繁的外出闲逛，感受一下正常人家的烟火气息。

    自那次在楼下的书屋躲藏了一阵之后，我也会在闲暇无事之时，去到店中坐上一阵了。

    我看那老太太总是一个人待在店中，既没有见过她的子女，也没有见过她的亲朋。

    她一直是一个人，就好像理所当然一般独自经营着门可罗雀的店铺。

    看见我来，便为我端上一碗凉茶。在缓缓踱步而去，不知道在角落里忙些什么。

    不同于外面，也不同于其他人对我。

    唯独这里总是安静的、祥和的。

    我曾有心想问她的来历，她的过去。但我又从未有过探根究底的勇气，所以至今仍不清楚她的详细。

    后来，我习惯了来到这家书店。

    她曾借给我了好些本书。大多是童话。有着可爱的、鲜艳的插图。为了读懂它们，我开始学习文字书写，也曾问她要过识字入门的书籍。

    第一次主动向那位老太太问询的时候，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犹豫了半晌，才说出：“有没有……”

    她却像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摇摇晃晃的走到书柜一侧，从浩若烟海的丛册中准确的抽出了一本小册子。

    布满皱纹的手指了指书的标题：

    《识字入门》。

    我莫名的有些高兴起来。

    明明只是一本老旧的、曾经我最为不屑的书本而已。

    老太太将书递给我。

    我欢快的将书接过。那时的我还不懂得道谢，仅是拿了书，转身就跑回了那张留给我的小凳子前坐下。

    我小心翼翼的翻看起来。

    老太太则是在一边，不慌不忙的做自己的事，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我，脸上带着笑。

    我竟喜欢起这样不同于以往的宁静的生活……

    我竟喜欢上了读书。

    我减少了偷窃、遛人、逃跑的次数，更频繁的光顾起那家仍旧清冷的书店。

    但坐在老太太身前，我又觉得那里是温暖的。

    究竟是因为喜欢读书，还是因为喜欢待在那里的时间？

    但我不需要，也不打算搞清楚这个问题。

    我小小的喝了一口她总是端上来的凉茶，她喜笑颜开。

    我很快学会了韵律、记住了文字，能够更加顺畅的阅读那些儿童绘本了；

    她笑着将手放在我的脑袋顶上。

    ……这应该算是某种夸奖吧。

    我又一次想道，如果我是那只小兔子的话。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我一定要将自己的本性藏在心底，把谎言持续到最后。

    我会一直、一直，我可以为了她当一辈子的乖孩子，绝不被她发觉我所为的恶行。

    我不知道我在老太太心中的形象是怎样的。是和其他人一样，觉得我是面目可憎的、没教养的小兔崽子吗？

    ……不。

    我怀着期望想着。

    她应该是……

    也喜欢着我的吧？

    老太太从未对我说过话。那也没有关系，沉默总比他人对我的谩骂更要好听。

    后来，我才发觉。

    是在我练习写字的时候。

    初次习字，我把字写的歪歪扭扭，难看又恶心。不过我对此一无所察，继续仿照书中的文字，不甚熟练的描摹着句子。

    那时我突发奇想，开始学着文章用词来仿写句子。

    都是很简单的词汇，比如书里写：“他的生活像是一部电影”；而我学着用“像”这个字，便写：“她的生活像是一坨狗屎”。

    再比如书里写，“正因为她的纵容，才致使他们放肆至此”；

    我便仿写：“正因为他的傻*，才致使他和他的家人在火葬场团聚”。

    书中写“不若我来帮忙”……

    我看也不看完后文，直接写：“不若我来帮忙把你做成煲仔饭浇你妈坟头上吧”。

    写完之后我觉得这些话太不妥当，而且我才刚说完不愿意在老太太面前暴露自己的本性。所以我又用黑笔把这些字句一段一段的全部涂掉，涂到再也看不出一点痕迹。

    刚好，老太太在这时踱步了过来，探头看了一眼我写的东西。

    我有一点心虚的敛起纸张，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对我笑着。

    我见她也拿出了纸笔，在纸上缓缓写完，再将纸条递给我看。

    「在学着识字吗？现在能看懂多少了呢？」

    她的字写的很好看，比我更要工整，我只觉得自惭形秽。又忍不住想她第一次的交流竟是与我笔谈，还是专门为了用对比嘲讽我写的狗爬字？

    她见我不答，又收回纸条，继续写道：「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抱歉，我发不出声音，只能这样与你用文字交谈。」

    ……原来她无法说话啊。

    所以才对我保持了沉默？

    我才发觉。或许是因为我之前还不识字，而她只能用笔谈。所以就算写下语句，大概也只能得来对牛弹琴一般的效果吧。

    直到我现在终于有所长进，她才能试着与我交谈。

    我问她：“就像小美人鱼那样不能说话吗？”

    她脸上不见分毫遗憾，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接着想说，“也是小美人鱼一样，因为用嗓子交换了什么吗？”

    但这个问题就像是在探究他人隐私，我又不好问了。

    老太太用纸笔叹道：「如果我能够说话，说不定能教导你阅读识字。」

    她很轻很轻地，像是在对待珍贵的易碎品，沧桑的手指拂过我的发梢。

    「你学得很快。」她笑道：「说不定有这方面的天赋呢？」

    老太太慈祥的，目光就像太阳一般温和的落在我身上。

    她好像对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平等的爱意。

    老太太在纸上写完了最后一行字。

    她问我：

    「你对写作有兴趣吗？」

    ……她一定没看到我刚刚在纸上写出了什么句子。

    可当我看见她眼中含着期待的模样，还是犹豫地点下了头。

    她好像有些欣喜：「你想成为作家？」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书，那时也根本不知道“作家”是什么东西。

    但是我答道：“是的。”

    “我想成为作家。”

    ——

    而那件事，发生于不久的之后。

    我是不愿意在那个人面前显露出顽劣的一面的。出于私心，我也不愿意让她听见那些关于我的、我们家的风言风语。

    即便她就住在我们家楼下。

    即便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她家门口谩骂住在楼上的我们。

    只要想听，就一定能够听见那些不好的传闻。

    只要想知道，也一定能够知道我是何其恶劣的性子。

    但她从来不问，待我一如既往。我也自欺欺人的告诉着自己，“她并不知道”。

    直到终于有一天，有人追着我，一直跑到了她家门口。嘴中骂骂咧咧，而我包中全是珠宝项链。

    我本来算好了时间。按照既往，她会待在店中看书；但这次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看见老太太竟然站在店门口，我差点迎面撞进她的怀里。

    那个人只是说不了话，不是瞎，更不是傻。

    只要看见这场景，就一定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一瞬间，我想到了暴露本性之后。即便是善良的鲨鱼，也会愤怒的剥去白兔子的皮毛以作惩罚。

    ——本性终归有一天是会暴露的。

    可她仍是让我躲进书屋，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大人们。

    我听见他们连带老太太一起，在门外骂着我们，很久之后才怒气冲冲的回去。

    而当老太太走进店中，我又恐惧起她对我失望的眼神。

    她也会变得和外面的那些大人一样吗？

    她会把我赶出书屋、从此再不让我踏进这里吗？

    ……是我连累她被骂了。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仍和以往那般，递给我之前尚未看完的童话书，再为我端上一碗凉茶。

    我这次没有敢喝，也没有敢翻开书。只是惴惴不安的坐在椅子上看她。我以为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好像疑惑于我的反应。想了半天，恍然大悟状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她将纸条递给我，说的是全然无关的话语。

    「你想成为什么类型的作家呢？」

    我不知道。

    我只看过童话。所以，我就像临时抱佛脚一样说出了自己唯一知道的答案：

    “我想当童话作家。”

    她笑着点头，用口型说了一句“真好”。

    她又问道：

    「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吗？」

    我不解道：“一直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老太太稍稍思索，在纸上写道：

    「未来的大作家，一定不会甘于停留在这样的小地方吧。」

    我问：“我能够成为大作家吗？”

    她笑了起来，在纸上写了很久。

    她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

    「我很喜欢书。」

    「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大作家，将书物出版了的话，也请给我寄一册吧。当然，我会付钱给你的。」

    我毫无缘由的跟随她一起沉浸在了对未来的幻想中：

    “你是说、我写的文字，也能变成像这件书屋中的、一册一册的书本一样……”

    「是的。当你写出足够美妙的故事，你的书本会在大陆的各处发行，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知晓你的著作。」

    「或许有一天，你的作品会卖到大陆上的每一个书店。家家户户都知晓你书中主人公的名字。」

    「你可以赚到很多很多的钱，远比你现在能想象到的所有财富都多。」

    我竟向往起如她描述的那般未来。

    「如果有一天，当你成为世上最富有的作家……

    「不，在那之前，当你的故事出版成册的时候。也请给我寄上一册，并在书的最后签上你的名字吧。」

    “为什么是书的最后呢？”

    我问道：“一般要签名，不应该是在书的扉页，最开头之类的地方吗？”

    老太太不慌不忙的写道：

    「如果是在扉页的话，我从一开始就会知道，这书是你写的了。」

    我在心中想，知道是我写的，有什么不好吗？

    老太太已经写完了下一段话：「那样，我从一开始就会抱着欣赏的目光看到最后，只会觉得，“果然”是一部很棒的作品。」

    「但是，如果把签名留在最后，我还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但当我看完这部令我感动的作品，再注意到签名，发现是我当初看好的那个小女孩儿，

    「我就会想，“竟然”是你。」

    我不太懂其中的分别。

    可她好像很兴奋，一连串写了许多字：

    「只要不知晓作者，就能将惊喜留在最后。当我遇见很棒的作品，再发现作者还是我认识的孩子，那样就是加倍的惊喜。」

    我仍不太能理解，但既然她是这样说，我便应道：“我知道了。”

    “等我写出书，出版了，我一定会也给你一本的。”

    我挺起胸，立刻做了一个很大的让步：“而且不收你钱，免费的！还会在书的末尾附赠一个签名！”

    她笑起来，抹了抹眼角，像是收到了一份珍重的礼物，就连写字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你能够遇见更多人、能去记录更多事。你不应该被束缚在镇中。

    「外面会有不拘泥于这些事的人，也会有能够与你坦诚相待的朋友。你会感到足够幸福，因为你的生活中有他们在。」

    “会有这样的人吗？外面和这里不一样？

    “我真的会遇见像你说的那样的‘朋友’？”

    我忘了矜持，连着问了许多：“那我应该什么时候出去呢？是一个人去看外面的世界？”

    「你会找到愿意与你共同旅行的同伴的。」

    她望着我，手抚在我的头顶，眼中含笑。

    「代替已经老得走不动了的我，

    「去和朋友们一起看遍这个广阔的世界，然后——」

    「书写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吧。」

    那天，是她在我心中种下了火苗。

    因为她对我说：

    「未来的某一日，

    「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为这世上最著名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