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掾看着眼前皮肤暗黄、沟壑纵横的老妪,很难把她与先前在书房外弱质貌娇的小美人认成同一个人。

    可看着手中刻有王府徽记的簪子,他也不得不慎重起来,毕竟这是皇家之物,是不能随意典当买卖的。私下交易,一经查明,可是重罪。

    有谁会冒着入狱的风险做这种事情?何况眼前这个妇人。

    眼下王爷尚未回府,府内也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女主人,一时难以裁夺。

    至于图纸,程萋萋只说是王爷所赐:“夫主才智过人,妾某日想着亲手缝制一件衣裳给夫主,奈何手脚粗笨。夫主得知后便赐了这图纸与妾。如今也是为了救命脱身,不得已才将它给了那庄子。妾有愧……”

    程萋萋说着,又抹了把眼泪,只是她一副老妪模样,可怜有余,动人不足。

    但这也足够了。

    原本市掾正要细究织机图纸一事,被程萋萋这么一搅和,对此事也不再深问,毕竟事关王爷。

    市掾思虑片刻,决定不妄自论断:“来人——暂将此妇押入狱内,待王爷归府再做评判。至于图纸,既原是王府之物,自当物归原主,不准他人私自再用。否则按违制论处。”

    程萋萋就这样入了狱。

    因她自称是王府上的人姬妾,罪名也未有个定论,于是被安排到的是一个单间,稻草被褥之类瞧着也干净,位置又朝阳,能从铁栏外透出些光进来。

    程萋萋身处其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和心安,竟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大狱更好、更舒心的去处。

    可这平静舒心的日子还没到十天,就被人打破了。

    卫肃回城了。

    他的仪仗刚入了城回府,王府书案就被大小官员雪片似的奏报堆成了小山。尤其是署了市掾名字的,足足有七八份之多。

    “织布机图纸?程姬?”

    看着市掾奏报中诚惶诚恐地用了好几个“伏跪”、“万死”,卫肃目光又落到“恭请王爷裁夺”这一行,凤目微敛,将奏报递给左右,吩咐道:

    “去查查当日截杀商队的都是些什么来历。除了这些匪徒,程姬还遇到什么人?另外,那庄子上的人也要派人看着。尽量低调些,勿打草惊蛇。”

    “是,属下领命。”

    “至于程姬……”卫肃顿了一下,“孤亲自去看看。”

    这日,程萋萋被照例喊去问话。她被狱卒领着转了七八道弯,又上下了数次台阶,路长的她心里有些打鼓。

    这么长时间过去,算起来,卫肃想必也应该回安陵城了。

    程萋萋跟着狱卒,终于在一处汤池前停了下来。

    狱卒叩了叩池边的案几,立即有一妇人走了进来。看样子,约摸三十岁。五官寡淡入水,即使看上百遍也会转头就忘记。

    少女成了老妪,谁看了,一时之间也不惯。可这徐娘子,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惊诧。

    “你这脸,不过是易容换颜之术,随我来。”徐娘子语气平静。

    狱卒将人送到后就离开了。

    程萋萋则跟着徐娘子到了汤池左侧的一处小室,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看来这徐娘子,也是个易容高手。

    一番清洗、剥去假皮、沐浴更衣后,徐娘子又引着她走了约一盏茶的工夫。

    这徐娘子人便如她的五官一样,寡言少语,绝不多说一句闲话。

    程萋萋尝试了几次,只得放弃询问。

    直至见到灯火通明处那一颀长高大的身影,她一颗心猛然提起,又稍稍落下。

    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卫肃真的回来了。

    久违。

    程萋萋有些恍若隔世,眼睛不自主酸涩起来。

    主座两旁的烛火映得他面若冠玉,凤目深邃,有一种洞察人心、大局在握的自信。

    也许是烛火太柔、太暖,卫肃惯抿着的薄唇和锋利的轮廓也显得温柔可亲了不少。他宽阔的怀抱似乎可以遮蔽一切风雨。

    程萋萋想,明明自己是怕他的,重生以来,就一直想离他远远的,躲了前世命里的劫数。可真的离了他,日子却仍不平静,住处换了又换。

    也是奇怪,此次见到他,反倒像是受风吹雨淋的鸟找到了避雨的屋檐,一切外界纷扰仿佛都消失了。

    她只需要看着他、栖息在他身侧就好。

    这种感觉极不妙。

    程萋萋闭了闭眼。

    定是这里的烛火燃了太多,太明亮、太温暖,她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当日冷箭穿胸之痛,难道是假的吗?

    徐娘子将她带到后便自觉退下,于是,这间屋子里只剩下程萋萋与卫肃两人了。

    “妾见过夫主,夫主……万安。”

    程萋萋硬着头皮在原地行了一礼。

    一室寂静,只有灯芯燃烧后发出的“哔剥”声响。

    卫肃站起来,细细端详眼前这个妇人。

    娇娇小小的一个,此刻正垂头安静地立着,衣襟下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在烛火掩映下,莹润白皙却又无比脆弱。

    卫肃忽然又想起她怀抱红梅的场景来。

    就是这样一个娇软质弱的小妇人,如何能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陷入这许多麻烦中的?

    他如玉的脸因为俯身的动作,有一半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程姬。”他唤了一声。

    “过来。”

    闻言,程萋萋无法,只得缓缓上前,每走一步,心就跳得快一分。

    先前在菡萏苑外,二人隔了十几步讲话。眼下,倒是程萋萋重生以来,头一次离他如此之近。

    “抬起头来。”

    还有五步之远的时候,卫肃开口示意她可以停下了。

    原本娇憨动人的一张脸更尖了,脸色倒没有之前苍白。一双明眸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过一、二月不见,孤的姬妾,竟把自己送进大狱了。说说吧,这一、二月间,都发生了什么?”

    程萋萋不敢在卫肃面前现扯出谎话,于是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她在公堂上和市掾编造的对卫肃的痴情与图纸的来源。

    “那独眼异人好似因妾的容貌,暂且并未有什么举动。妾自认姿貌平平,并非国色,想来是与什么人有相像之处。”

    “嗯。”闻言卫肃微微颔首,又拉过程萋萋的手腕摩挲着,“若他真有什么不轨,程姬,你觉得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吗?”

    自己的女人被别人侮辱,放到谁身上,都难以忍受,何况是天潢贵胄的卫肃。

    程萋萋顿时浑身血凉了大半,后怕起来。

    “至于那图纸,孤竟不知,何时为博美一笑所画。可是在梦里?孤虽‘才智过人’,可自认实在画不出来。”

    “虽说已入三月,可仍有倒春寒。眼下你在这壁炉边上手心都冰凉,到了魏县,如何受得?让高侍医,不,高太医给你再开点方子调理调理吧!孤忘了,他已晋升为太医了。”

    程萋萋不知道卫肃这话里,有几分关怀,几分戏谑,几分真情,几分怒火。

    她连忙想抽出被他握着的手腕,磕头认错,不料,却被卫肃攥得更紧。

    “程姬,不要对孤说谎。你想清楚了,再告诉孤。孤等得起。”

    “是,夫主。”

    程萋萋头更低了。她更加弄不懂卫肃的心思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

    果然没错。

    “魏县?夫主要把妾送去魏县?这是何意?”

    程萋萋缓了缓心神,突然想起卫肃话里的“魏县”,急急问道。

    这完全不在程萋萋预料之内。前世,卫肃在这个时间段,可没去过魏县,更加没有让她去过。

    “不是你独去,孤亦同往。”卫肃见她美目圆睁,十分惊讶,继续开口道:“过几日就启程,你且下去准备着。”

    “那这牢狱……”

    卫肃看透了程萋萋欲言又止的意思,说了句类似是安抚的话:“孤都亲自来一趟了,孤的姬妾焉能继续在这牢里住着?”

    程萋萋原本想着要回王府去,没料到,大狱门口候着的马车直接将她接进了王府城郊的庄子上。

    “姬请宽心准备着。行程紧,为了便宜行事,就不回王府了。”驾车的马夫言简意赅。

    然而这短短几句话,却让程萋萋眉心跳了几跳。

    她拼命在心里想着建和年间发生的事情,实在不明白为何卫肃突然要去魏县,还去的这么急。毕竟魏县不同于连城,地底下可没有什么金矿银矿值得去挖。

    重活一世,许多东西,和原来的,都不一样了。自年前至开春,出乎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先是被吴夫人遣送去庄子,后遇匪徒和独眼异人,眼下,刚刚安稳,又要去魏县,这一切打得程萋萋有些措手不及。

    *

    “主子,程姬脸上那些易容材料大都是晋地寻常可得之物,只有一样金蟾粉,是南疆特有的。所用的调制手法也出自南疆一脉。”

    程萋萋走后,徐娘子拿着几样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走了进来,把它们一一摊开在案几上:“主子请看。”

    “南疆?”

    卫肃目光在这几样东西上来回扫了扫:“孤竟不知,南边的人居然把手伸进了安陵。如今这水,比孤预料到的更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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