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萋萋近来总是做梦。

    梦里要么刀光剑影,寒气森森,冷箭穿胸的疼痛和窒息感仍让她喘不上气。

    要么就是礼乐齐奏、八方来朝的新帝登基大典。

    天子乘坐的辇径直从她面前驶过,没有丝毫迟滞。辇车留下的滚滚烟尘散去,程萋萋毫发未伤,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游魂。

    已经死了。

    当时还不是十分体面,连张草席都没有。

    身上唯一余留的值钱首饰也被人捡了去。程萋萋依稀记得那好像是她还在王府时,依例赏的。

    但具体是什么样子,她已经模糊了。

    建和十九年寒秋,晋楚交战第四年。

    时任骠骑将军卫肃领兵攻破无鸦渡,直迫楚之阳城。楚以卫肃后院女眷相胁,肃不为所动,以十日破城,时人皆赞肃之高义,军心大振。其后,肃率军连下楚之大小城池十余座,封肃亲王。

    建和二十年夏,晋楚议和,肃亲王卫肃前往交涉。楚称臣割地纳贡,并以楚公主许晋为帝妃。返程途中,晋帝崩,肃亲王以太子位登极,改号天启。

    梦通常到天启元年的登基大典就结束了,从来没有下文。

    再一睁眼,还是建和十三年。

    她还十三岁。

    晋楚还没开战。

    一切似乎都来得及。

    “已经辰时了,还请姬起来吧!姬落水后近两个月,还不见好,该多用些饭补补才是。”

    “我省得,你且先下去备饭,我一会儿就起。”

    程萋萋盯着头顶青色斜纹帷幔还在出神,朝外面应了一句,将唯一的婢女朵儿打发走,好一会才慢慢回拢思绪。

    是的,她十三岁,已经是卫肃后院的女人了。“程姬”这个身份,已经在她头上了。

    程萋萋再次睁眼,据说是失足落了一回水,昏了大半个月,终于才醒。

    寒冬腊月里掉进刺骨湖水里,捞上来,寒邪入体,唇甲冻得乌紫。好在这身体底子尚可,又养了一个月,好了七七八八。

    她本不愿与卫肃后院的女人有什么攀扯。重活一回,许多事情她也想得通透。正巧借了落水由头,一日日抱病不出院子。

    原先同住的王姬和兰姬平日里本不与程萋萋怎么走动,这回她生了病,她们就更不愿沾染病气,早早禀了吴夫人,搬了出去。只留程萋萋一人独住菡萏院。

    程萋萋巴不得如此,于是领着一月半吊的月钱,一日日也乐得清闲。

    拾掇完了,程萋萋这才喊了婢女朵儿端饭进来。

    一菜一汤,菜色很简单。

    “厨房说是您身子骨弱,不能用太多荤腥,一日日送的全是这些没滋没味的东西。”

    婢女朵儿看着这两三个碗碟子,忿然埋怨。程萋萋倒笑得自在坦然。

    晋楚交战那几年,军粮吃紧,又逢天灾,有时一日只有一顿,尤其她被刺客追杀的那几日,连口干净的水都喝不上。那时候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饥寒交迫”。

    程萋萋看着透过窗子上明纸映进来的亮光问了一句:“朵儿,可是下雪了?”

    “昨晚上下了一宿,窗子的竹子都被折断了好几根,咿咿呀呀的,姬没听见?”

    程萋萋昨晚睡得沉,梦里金铁交鸣,寒光森森,可就是醒不过来。原来是风雪压竹。

    朵儿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见程萋萋要开窗,大惊,连忙上前阻止:“姬落水受寒,怎好再开窗子吹风受雪?”

    程萋萋身子其实大好了,闭门不出近两月确实闷了些。

    她将窗子开了条小缝,漫天素色,雪已经落了一尺来厚。院外有三两枝红梅从院墙横逸而出,寂静的菡萏院顿时活色生香起来,勾得程萋萋也卸下沉闷,起了赏玩的心思。

    “无碍的,我都躺了这么些日子,也该透透气。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也不走远,就在这院子里外转个一二圈。”

    用罢饭,程萋萋走到梳妆台前,朝铜镜里细细端详这年轻的、刚满十三的容颜。

    十三岁的程萋萋容貌尚显青涩,身体也将将抽条,豆芽菜一般,不及后来的昳丽动人。在一众姬妾里,并不十分起眼。

    只是眼神里多了这个年纪没有的东西。

    看着这张青涩的脸,程萋萋恍若隔世。她挑了件不打眼的浅色衣裳,也不施脂粉,简单绾了椎髻,配了对玉坠子。

    好在雪此时已经停了,也不必撑伞,程萋萋披了外氅,让朵儿扶着往外走。

    幽冷的梅香缕缕,沁人心脾。在百花皆凋的寒冬,倒是占尽小园风情。

    “快除夕了,这红梅瞧着多喜庆热闹。姬,不若摘些放屋子里插瓶?”

    菡萏院外头种了几株红梅,之前程萋萋隔着窗子也瞧见了。眼下正是开得艳,一簇簇的。

    听了朵儿此番话,程萋萋失笑,却也点头。

    朵儿大喜,当即折了五六折塞进程萋萋怀里:“姬快闻闻,可香呢!”说着又折了一朵插在程萋萋鬓间,“平日姬总着素色,其实这艳丽些的颜色才更衬得姬容貌娇美。”

    “好。承你吉言,我便戴着,也沾沾喜庆热闹。”程萋萋正觉乏了,于是抱着朵儿折下来的梅花往回走。

    “世人皆赏梅孤洁傲雪之清姿,头回听说这梅花是喜庆热闹。要我说啊子渊,你这后院的妇人也是与众不同。”

    从背后突然响起的男声让程萋萋一惊,忙转身避让到一侧俯身低头。余光里,只瞥见两片衣料昂贵、做工精细的袍角。

    皆是男子。且身份贵重。

    “妾身无状,扰了贵人雅兴,还望恕罪。”程萋萋把头低得更狠了。

    能在王府里自由出入、衣着不凡的男子,除了卫肃和他的宾客之外,还有哪个?

    子渊,可不就是卫肃的字了?

    自己深居简出、千躲万避,没想到头一次出门就碰上这人。不知是不是真的命里有劫,躲不过去了。

    “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之前没见过?”

    果然,是卫肃。

    他声音低沉,说话缓缓的,却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上位者自然流露的威压和洞察人心的力量。

    “妾身姓程,住菡萏院。先前落了一回水,一直在养病。”程萋萋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

    “养病?怪不得。那如今身子骨好了?”

    “谢贵人关怀,尚未痊愈。只是屋子里闷久了,出来透口气。”

    程萋萋一口一个“贵人”,仿佛不认识卫肃。

    “抬起头来。”

    卫肃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情绪。

    “男女大防,妾身一介女流,实在不便如此。”程萋萋柔弱道。

    “哈哈,真是奇事啊子渊,你自己的姬妾,竟不认识你这个夫主。你果然是块清心寡欲的冰疙瘩。”一旁的蓝衣青年摇着扇子哈哈大笑起来。

    “妾身不知是夫主前来,请夫主恕罪。”程萋萋见没办法装作不知,只好顺势开口。

    “抬起头来。”

    卫肃还是那一句。听得程萋萋心里打鼓。

    “是!”

    在建和十三年见到卫肃,程萋萋有点恍惚。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不同于天启元年的登基大典,建和十三的卫肃,面容如玉,长眉入鬓,凤目点漆,薄唇微抿,长身玉立,没有过于锋利的五官神韵和经风历霜的沧桑深邃,倒有几分若有似无的少年风流。

    可惟有的这几分可亲的风流也被黑金肃穆的袍服遮掩了七七八八。让人第一眼瞧见他,就被那天潢贵胄的气势震慑,再难把他与“貌美风流”一词联系到一起。

    程萋萋怯生生抬头,就明显感觉到蓝衣青年肉眼可见的失望:“还以为是什么绝色美人,不过如此。”说完,摇着扇子叹了口气。

    此话一出,程萋萋反而像吃了颗定心丸。

    无盐之貌,想来更不会入卫肃的眼。

    这样想着,她略略放松。

    少女杏眼桃腮,未施脂粉,眉目尚显青涩稚嫩,唇小巧饱满,再加上鬓间和怀里艳丽的红梅,平添了几分娇憨。

    且被评了“不过如此”,却不见恼色,在这张小家碧玉的脸上倒难得显出了闺秀的气度来。

    虽非绝色,也有一二分动人处。

    卫肃睨了蓝衣青年一眼,又看了看程萋萋,却没有附和。

    程萋萋见头顶好一会儿没有声音,心里又忍不住打鼓,面上也僵硬了几分。

    其实于卫肃而言,女子貌之妍蚩,并不要紧,也无什么分别。

    女子罢了。

    且貌不出众,就不会色令智昏。

    眼前这样的,瞧着、倒更顺他的心。

    程萋萋要是知晓卫肃此刻的心思,只怕恨不得把一口银牙咬碎。自己处心积虑低调,反倒事与愿违。就该打扮得花枝招展,艳光四射,绝了这人的心思!

    “既生了病,就回去好好养着吧!孤得空去看你。”

    “谢夫主关怀,容妾身先行告退。”

    “嗯。”

    卫肃显然并不打算当即如何了她。程萋萋得了这句“免死金牌”,立即谢恩告退。

    跟在程萋萋身后的朵儿一句也不敢吱声,直到回了里屋,她才带着哭腔“哇”出来:“姬,王爷忒凶了,明明没说几句话,可奴婢站在旁边,压根不敢大喘气。”

    朵儿不识几个字,不知道这就是来自上位者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回知道怕了?下次还想着见他吗?”

    程萋萋面上不显,后背也是不知何时浸了一层冷汗。这问话与其是对朵儿讲的,不如说是对她自己讲的。

    卫肃其人淡漠凉薄,本不重女色,后院一众姬妾也都是各宫各府送的。平日少有踏足后院。前世程萋萋在他后院七年,也是偶尔得见。

    卫肃如今是一有封地食邑的郡王。一般府内,有正妃一名,侧妃两名,如夫人三名,侍妾七名,姬是最末的,没有人数规定,位分待遇只比婢女略高一点。

    如今除了正室,其余都是可以随意买卖赠人。甚至有人卖妻求荣也不少见。

    女子,就如入水浮萍,随波逐流。

    府内尚未迎正经的王妃,有一位如夫人,姓吴,是长史的外甥女,掌中馈。并无侍妾,姬倒是多,足足六人,程萋萋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作为一个小吏塞进府的不起眼姬妾,她自然不得近卫肃的身。也是后头几年长开了,颜色好了,才慢慢入了他的眼。

    如此,她尚与他没什么太多牵扯。这两年攒些钱财傍身,趁晋楚开战之际,赎身解脱出去,应不难。

    重活一世,万事还需步步谨慎,小心谋划。眼下时节天寒地冻,自己一个无钱无势的弱女子,留在府里才是明智之举。

    卫肃一向不重女色,自己姿色平平,说不准转眼就忘了。即便有了什么要求,也不怕,毕竟都活过了一回。

    该来的总会来,一味躲是行不通的。

    程萋萋这样自我劝慰着,突然想起一件发生在开春之前的大事。自己或许可以凭借此契机,谋一个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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