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菀站在半人高的铜镜前整理妆容时，黛烟正禀报着秦沅峥身边的小厮阿贵被青琐打出去之事。
谢菀听完嗤之以鼻。
秦沅峥果然还是同上辈子一样，自恋到令人作呕。竟然说出只要她肯向圣上提起娶苏玉瑶为平妻之事，今晚就留宿明月轩的鬼话？真当自己是块香饽饽呢。
上辈子这狗东西也是这样。
他想娶苏玉瑶为平妻，又想保住军功，于是便让她这个正室夫人在今晚的庆功宴上以谢家女的身份向圣上提娶。谢菀自是不同意，结果秦沅峥没走多久，婆母李氏就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跑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赌气。
“菀儿，如今峥儿好不容易回来，你不顺着他的心就不怕他又跑了吗？”
“我知你最是识大体，应当懂得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
“若你帮峥儿娶了瑶儿，他必定会记你的好。”
“你也不想与自己的丈夫一直分房睡吧……”
彼时，婆母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把刀子插入谢菀胸口，直将她最后一点尊严碾碎在地上。成亲三年，还未与自己夫君同房，这对于一个嫁作人妇的女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辱。以前秦沅峥身在北疆战场，她还能有借口推辩，可如今秦沅峥回来了，若以后……
为了那点可怜的名声，谢菀忍下了这口气。
上辈子，她亲自在庆功宴上替秦沅峥求娶苏玉瑶为妻，亲手成全了那对渣男贱女。然而在秦沅峥大发慈悲地要给她正室夫人脸面、愿意同她行房时，苏玉瑶却总会‘巧合’地发病。是的，没错，苏玉瑶为救秦沅峥胸口中了一箭，据说留下了后遗症，时常会心痛发作。
秦沅峥也因此将苏玉瑶捧在心尖尖上，只要苏玉瑶开口，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送予她，哪里还顾得上她谢菀？
直到死，谢菀都还是清白之身。
可笑的是，他秦沅峥用来呵护苏玉瑶的锦衣玉食和名医神医，却全都是谢菀支持的，甚至整个侯府的用度都是靠着谢菀的嫁妆度日。
“气死我了！赶走了阿贵，姑爷竟然又请来了夫人。”青琐气呼呼地跑进屋告状：“小姐，奴婢能将夫人也一并轰走吗？”
谢菀掀眸：“你想轰便轰。”
小丫头性格急躁冲动，但却不是没有分寸，没有她的吩咐，青琐不敢像对待阿贵那样对李氏不客气。可是上辈子，秦沅峥竟然以青琐对侯夫人不敬为由趁她不在家将青琐发卖了出去。等到她找到人时，青琐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凄惨地死在她怀里。
既如此，那便坐实了这不敬。
看着小丫头兴冲冲跑出去的背影，谢菀转首看向黛烟：“你性子沉静，看着点青琐，别让她被人欺负了。”顿了下，又道：“以前是我委屈了你们，今后在侯府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气。”
黛烟神色微愣。
谢菀补充道：“包括秦沅峥。”
若不是她从前性格天真温吞，又被名声和道德的枷锁桎梏住，对任何事情都一忍再忍，也不会让身边忠心的丫头和她一样，一个个落得个魂断人亡的下场。
青琐被磋磨死后，她身边能用的就只有黛烟了。
可最后黛烟也为了她……
谢菀垂下眼帘，既重开一局，这两个丫头她是必然要护住的。
察觉到谢菀语气里的不同寻常，黛烟面露迟疑：“小姐，您对世子……”
“不喜欢了。”
谢菀抬眸看向铜镜中艳丽璀璨的容貌，红唇轻扯。
她本就是娇媚浓颜，适合大红大紫高贵奢华的服饰，可却为了迎合秦沅峥的喜好而故作清高冷淡，不施粉黛。
当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毫无自我。
拿起妆奁上的一支白玉簪子插入乌黑的发髻，正好压住头顶那只金步摇的富贵又不显单调，让整个妆容奢华中透出几分高不可攀的矜贵。
“走吧。”
谢菀看了看天色，转身。
庆功宴的时辰快到了，总不好让皇室众人等她。
结果一人一仆刚出寝居，就听到明月轩外面传来杂乱的吵嚷声，隐约还能看见李氏身边的李嬷嬷与青琐争执的身影。
“青琐姑娘，你挡在这里做甚？我们家夫人要见世子夫人！”
“不好意思，我家小姐没空！”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
“你……”
李嬷嬷刚要同青琐发难，忽然眼尖地瞧见谢菀身影从内院走了出来。她立刻‘哎呦’一声，倒在地上，并夸张的大声叫道：“天呐！有人要反天哟！侯夫人想见自己的儿媳妇都见不着，谁家的丫鬟这么大胆哟，都要骑到主子们头上了……”
青琐见这老虔婆又开始耍赖，白眼一翻就要上手，结果李嬷嬷不等她靠近就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揪了一下，抬头得意觑了青琐一眼，李嬷嬷老眼瞬间迸出泪花，朝着青琐身后扯着嗓子哭喊：“夫人啊，老奴对不起您啊，如今您想和世子夫人亲近亲近都被拦在外面，都是老奴无用，老奴实在没脸留在侯府，请您将老奴赶出侯府吧……”
谢菀缓步走到明月轩门口时，李嬷嬷已经哽咽不已。
她泪眼婆娑地哭诉道：“世子夫人，夫人只是想来看看你，却不知为何被青琐姑娘拦在外面，老奴不过说了两句青琐姑娘就将老奴推倒在地上……”说到这里李嬷嬷偷偷看向青琐，一般这个时候哪怕青琐知道自己冤枉了她，也会急着辩解。
然而青琐丝毫不理这老虔婆。
李嬷嬷只好继续哭道：“老奴虽然是府中的老人，但怎比得过青琐姑娘厉害？自是不敢怪罪青琐姑娘的……只是夫人与世子夫人可是亲人啊，怎么能让一个下人挑拨了关系？今日老奴就是死也要说句公道话：世子夫人，青琐姑娘这般嚣张跋扈，连夫人都不放眼里，是万不能留在侯府了，还请世子夫人将青琐姑娘赶出侯府。”
谢菀垂眸看着李嬷嬷：“若我不愿呢？”
“若世子夫人偏袒青琐，少不得要让侯府老人寒心了，也会让夫人难过的，为了侯府也为了夫人着想，老奴贱命一条愿意一死以求世子夫人醒悟！”
李嬷嬷说完得逞地睨向青琐。
这回，她终于能将这不听话的小贱蹄子赶出侯府去了。
侯府这位世子夫人好名声，又一直喜欢她们世子，自嫁进侯府就对侯府众人宽厚友善，绝不允许谢府带来的人欺负侯府老人，李嬷嬷料定以谢菀的性格，这次就算不将青琐赶出侯府，也会赶回谢府。
怪只怪青琐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不与她辩上一辩，太蠢了！
李嬷嬷得意不已。
“既如此……”
温软清和的嗓音缓缓响起：“你们便送李嬷嬷上路吧。”
直到被人从地上拉起，李嬷嬷还处在懵然中，她愣愣地看着两个身材壮硕的嬷嬷拖着自己往外走，后知知觉送她上路就是送她去死的意思。李嬷嬷瞬间吓得一个激灵。
“夫人！”
怕死的本能让李嬷嬷尖叫出声。
同样处在蒙圈中的李氏被这声尖叫惊醒，立刻阻止道：“住手！”
然而明月轩的人大部分都是谢菀从谢府带来的，只服从谢菀一人的命令，谢菀没发话，无人敢停下。
“谢菀！你干什么？”
李氏气急败坏地瞪向谢菀。
谢菀抬手，架着李嬷嬷的两人立刻停下，但却并没放开李嬷嬷。
谢菀疑惑地看向李氏：“母亲，李嬷嬷既然一心求死，我自是要成全她的。”
谢菀的话让李氏噎住。
这儿媳妇平日温温柔柔的也没看出脑子有什么问题，怎么今日说起了胡话？
谢菀眼尾轻扫，抓着李嬷嬷的两人再度往外走。
“夫人救我！”
李嬷嬷已经吓出猪叫。
李氏瞬间反应过来，她立刻沉下脸看向谢菀：“菀儿！放开李嬷嬷。”
李氏自以为是地认为谢菀会像以前一样听她的话。
然而这次她注定要失望。
“恐怕不行。”
“？”
李氏没想到谢菀竟然会反驳她。
她深吸一口气，想到儿子三年不回家，一回家就带回个女人，这儿媳恐怕是不高兴了，故意在这借题发挥呢。于是忍下心中不满，李氏耐心说道：“李嬷嬷是我身边的老人，你怎能说打杀就打杀？”
谢菀体贴开口：“母亲，正因为李嬷嬷是您身边的老人，难得有这么一个心愿，所以我们才更应该成全她，您为何不愿？”
李氏震惊地看向谢菀。
李嬷嬷也惊住了！
世子夫人……是认真的吗？
看着谢菀脸上一如往常柔顺温和的神情，李氏不确定了，毕竟这个儿媳虽然家世显赫、身份高贵，但性格却十分单纯，自嫁入侯府便对她恭敬有加，也甚是乖巧听话。这也是李氏对谢菀还算满意的原因，因为这个儿媳好拿捏。
谢菀根本就不是那种有心机会说阴阳话的人。
难道她是真的在替李嬷嬷着想？
李氏有些头疼。
“菀儿，你什么都好，就是脑子太笨了。”
李氏决定教教这个儿媳，省得在外面丢了侯府的脸面，她苦口婆心地说道：“李嬷嬷的心愿不是寻死，她的心愿啊……是想让你将青琐这丫头赶出侯府。我知你素来心软，但这丫头嚣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惩处恐怕难以服众，你要实在舍不得，不如先将她送回谢府，让你母亲再调教调教？”
谢菀颔首：“母亲说的是，我确实脑子笨。”
李氏见她变得乖顺，满意地点点头。
“这才是我的好儿媳……”
“如此李嬷嬷就更应该死了。”
结果李氏话还没说完，谢菀就话峰一转，神色认真：“李嬷嬷方才不是说了么，愿意一死让菀儿醒悟，想来嬷嬷也同母亲一般，知晓菀儿脑子不灵光，只有见血才能开光，所以为了让菀儿变得聪明起来，就委屈李嬷嬷了——送李嬷嬷去死。”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两个壮硕嬷嬷说的。
李嬷嬷瞬间吓得尿崩。
李氏也吓得险些摔倒。
因为谢菀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离她很近，她清楚地看见一向温柔的儿媳，眼底突然迸发出冰冷的杀气，几乎毫不掩饰……扑面而来，吓得李氏双腿发软险些栽倒在地。
青琐看着地面洇出一滩水渍，嫌弃地冷哼：“怂货！”
这老虔婆最喜欢在小姐面前搬弄世非颠倒黑白，从前小姐看在姑爷的面上不与她计较，老虔婆还当真以为小姐好糊弄呢，这下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了吧？活该！
想到小姐终于不再像从前那般忍着让着了，青琐就一阵解气。
李嬷嬷如同一只瘫软的死鱼被拖走，直到快看不到身影了，李氏才猛然醒悟过来：“等等！”
谢菀掀眸：“母亲还有话？”
李氏对上那双黑幽幽双眸，心口不知为何砰砰直跳，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这才强硬着开口：“李嬷嬷是我的陪嫁嬷嬷，跟了我几十年，你休想随便打杀了她，否则我……”
“母亲待如何？”
“我、我就吊死在你谢家门前！”
谢菀看了李氏一眼。
这个普通富户出身的妇人，最擅长的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前世就是李嬷嬷在背后挑拨事非，怂恿秦沅峥将青琐发卖给一个心理扭曲的老鳏夫。
她怎么可能放过李嬷嬷？
“既然母亲求请，那便留她一命。”
李氏刚松了口气，谢菀就不咸不淡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将她赶出侯府吧。”
“不可！”
李氏想也不想拒绝。
她对待自己的心腹，倒有几分真心。
谢菀深深地看向李氏：“母亲来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李氏被问得懵了一瞬，这才想起自己是受儿子嘱托来明月轩劝说谢菀的，下意识开口：“哦，我是来跟你说，让你今晚面见圣上的时候，记得向陛上提一下让峥儿娶苏玉瑶为平妻。”
谢菀嗤笑一声。
李氏想起她毕竟是儿子的正妻，平日里对侯府也不错，让苏玉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与谢家嫡女平起平坐，却实有点不公平。
但儿子喜欢，她能有什么办法？
李氏难得地同情起了谢菀，自认亲切地安慰道：“菀儿，你放心，就算苏玉瑶嫁给峥儿，你还是我们侯府真正的世子夫人，没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当然取代不了？
整个郢京城有谁能取代得了她谢家嫡女谢菀？
谢菀讽刺地看向李氏，直到李氏被她看得神色不自在，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替秦沅峥求娶苏玉瑶，和留下李嬷嬷，母亲选择一个吧？”
选择，是很好的刑具。
它专门衡量人心，能让心中所有侥幸和龌龊都无所遁形。
“峥儿！”
李氏几乎毫不犹豫就选择了自己的儿子：“我选择峥儿。”
谢菀莞尔一笑：“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谢菀不再浪费时间，越过李氏大步离去，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李氏恍恍惚惚地看着谢菀远去的背影。
怎么突然就变成二选一了？
为什么她不能都要？
此刻，李嬷嬷也怔怔地看着李氏。
在世子夫人问出那个问题时，李嬷嬷就知道夫人必定会选择世子，她一个老奴婢哪里能和世子作比？世子可是夫人的儿子，也是整个侯府的希望，哪怕要牺牲她来成全世子她也无怨无悔……夫人选择世子是对的。只是……亲耳听到夫人毫不犹豫地舍弃她，李嬷嬷还是有些落寞。
如果夫人多迟疑一会儿……
李氏回头对上李嬷嬷的神色，哪里不明白她的想法，她上前拍了拍李嬷嬷，叹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峥儿说了，那苏玉瑶不简单，必须娶回家，可是她又不肯做妾，只能给她平妻之位了。”
顿了下，李氏安抚道：“你伺候了我这么多年，我怎么会真赶你出府，这样，你先委屈几天去城外的庄子上待着，等这事过了我再想办法让你回来。”
“夫人……”
李嬷嬷哽咽不已。
原来是她想错了，夫人没有不管她，夫人心里还是念着她的。
李氏又宽慰了李嬷嬷几句这才允人将她带走。
待明月轩门口再无一人，李氏忍不住蹙起眉头看着谢菀离去的方向，咕哝道：“本夫人怎么感觉今日这事是被谢菀算计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
李氏等不到像李嬷嬷那样能替她排忧解难的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群废物！
她站在原地苦思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走了：“罢了，晾谢菀也没那个脑子，想来还是在跟峥儿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