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月桑时

    容悦做梦也不会忘记,大伯大娘劳作归来时,摇床里的小娃娃那瞬间酣睡的模样;江令桥也永远不会忘记,修道这么多年,第一次施法施到黔驴技穷,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新鲜玩意儿来给他。

    故而当大伯大娘再一次扛着农具,准备出门劳作时,两人连忙打挺式窜上前去,一个抱着耘荡,一个抢下秧马,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吵着嚷着要替他们去下地插秧。

    然而一看手上没茧,二看谈吐做派,打量着也不像是会做过农活的模样,大娘担心地问道:“你们当真要去?这可不是轻松的活,劳心劳神,万一伤势严重了可怎么办?”

    奈何两人态度十分坚决,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差以死明志了。大伯大娘拗不过他们,便想着不妨让他们试试,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等通晓其中的艰辛,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水田之大倒是两人没有想到的,挽起裤腿置身其中,只觉得广阔无垠,一望无际。彼时天气晴好,日光狠辣,还能闻见一阵悠扬的鸟鸣,此情此景,倒叫人不由生出一股吟诗的冲动来——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不过容悦和江令桥现下可没这文人骚客的诗情,两人弱小可怜地拎着一大摞秧苗,踩在辽阔的水田之中,陷入了沉思。

    容悦由衷赞叹:“水田之大,一屋装不下。”

    而后悄悄向江令桥身边靠了靠,掩口迅速而小声问道:“可以用法术吗?”

    面前是桃源村一众父老乡亲,望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期许的目光,两人只能违心地表示点头微笑。

    江令桥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模样,嘴巴看似没动,暗地里却念念有词:“这么多人……怎么用法术啊……”

    乡亲们都是朴实敦厚的人,个个都发自内心地给他们鼓劲——

    “大妹子!小兄弟!有作为啊!学好了可多一门吃饭的手艺,将来饿不死!”

    “丫头小子俊得很,干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是的呀是的呀!有困难我们大家都在这里的呀!”

    “妹子要是累着了就来找我王大哥!我大王出马,一个顶俩!”

    “小兄弟要是手里生疏,也尽管来找我刘婶儿讨教!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可有大把的巧劲儿传授给你呢!”

    而后一个玩笑似的声音喊了起来:“刘婶儿,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这里这么多人,怎么还传男不传女呢!要是传男的话,好歹算我一个啊!”

    刘婶儿白眼一翻:“哎哟张麻子,你可没戏!”

    “嘿,怎么还不待见我呢!”

    旁人嬉笑起来:“刘婶儿想抱一个漂漂亮亮的外孙,这是物色女婿呢,你瞎掺和什么!”

    话罢,众人一道哄笑起来。

    “哈,哈,哈……”并肩而立的容悦和江令桥捧着绿油油的秧苗,也不知说什么合适,只好跟着一同尴尬地笑了几声。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年轻人脸皮薄,可禁不起这么说笑!”一个姑婆适时跳了出来,“别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快干活去吧!”

    人群这才作罢,说着笑着去干各自的活。看到人尽数都散了,姑婆才偷摸凑过来,指着不远处一个青年人,对江令桥低声道:“姑娘,东边那个干活最快的是我儿子,勤恳务实性子好,八字极好,旺妻!有什么不会的尽管去问他!”

    而后凑得更近了些,几乎快要把容悦从江令桥身边挤了出去,她伸出手比了个二,声音压得更低了:“聘礼可以给到二十两!”

    “哈哈……”江令桥也不知该如何应答,抱着秧苗的手紧了紧,索性干笑着不说话。

    姑婆顿时明了:“第一回?没经验?这好哇!”

    她转身深吸了口气,冲东边气沉丹田喊道:“狗蛋儿——过来——”

    不多时候,一个精瘦黝黑的年轻人往这边跑来。大娘顺手从容悦手里拽了把秧苗塞到自家儿子手里:“快,你活儿干得利落,姑娘不会,你教教她!”

    说罢,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得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拍拍容悦的肩膀,语重心长添了句——

    “对不住了,怪只怪姑婆我没生个姑娘啊……”

    这一走,空气顿时有些尴尬。实际上她走之前气氛就已经很尴尬了,眼下只能算作是登峰再造极。

    “呃……”江令桥不知该不该开口说句话,用以打破这谜一般的氛围。

    不过没承想是这位狗蛋儿先开了口,只见他左手握着一大把秧苗,右手分出约莫三根来,也不抬头,像是在自己讲给自己听似的:“插秧很简单的,你看,先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喏,就好了!”

    不愧是庄稼人,那手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江令桥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结束了。

    仅有的交谈到此为止,然后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三个人的沉默。

    江令桥:他讲完了?他居然这么快就讲完了?是生怕我学会了吗?关键是我没看明白啊!我需要再虚心求教一遍吗?万一他还是说这么快,会不会有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我要是一直看不懂怎么办?

    狗蛋儿:按道理来说,我已经做了一遍给她看,她接下来应该试着做一遍给我看啊!怎么还不动手?她要是一直这么站着不动,我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可是插秧这么简单,怎么还能有人不会?应该是会了吧?

    容悦:我需要说话么?我可以说话么?我要是突然开口会不会很奇怪?我要是开口,又该说些什么呢?我是跟江令桥说话呢?还是跟这位狗蛋儿说话呢?我是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呢?

    哎,闹心……

    ——三人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

    狗蛋儿又想着,男子是断然不能像女子那般矜持羞怯,这僵局,到底还得是他来打破。酝酿了许久,总算是卯足勇气抬起头来,却没承想正正好对上了江令桥看过来的目光,两相碰撞,电光石火,他赶忙撤回目光,默不作声垂下头去,手里紧张不安地捻着秧苗须子。

    从小到大没怎么和姑娘打过交道,这一打交道就是个还挺好看的女子,叫人怎么适应得过来?狗蛋儿瞑目吐纳,开始默默背诵自己归结的插秧大法来平心静气。

    半晌,他再次鼓足勇气扔了句话出来:“你……你插一个我……我看看……”

    江令桥心一抖,有些猝不及防。

    她哪里会这手艺,方才看也没看出个名堂来,如今便匆匆忙忙要赶鸭子上架,简直比凌迟还要受罪。她双腿站在水田里,现下只觉似有千钧重,半寸都挪动不得,好像自己就是棵秧苗,已然被结结实实插进了地里。

    狗蛋儿实乃名不虚传的插秧圣手。

    容悦见状,忙打着哈哈走上前去,学着狗蛋儿方才的模样往田里栽了棵秧苗,问道:“蛋……兄,这样可有错?”

    狗蛋儿这两个字,他实在是羞于在本尊面前启齿,只好掐头去尾蒙混过关。

    狗蛋儿也像是松了口气,仔细看过一番后躬身下来,给他细细指导其中的诸多法门。

    “你应该这样捏住它,”他摆弄着容悦的手,“然后手朝下,让秧苗的根顺着手插到泥土里去。”

    说着,狗蛋儿拽着容悦的手往水田里一栽,秧苗就稳稳当当立在其中了。

    “嗯,这样就好了。”

    容悦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又从手里拨出两三棵来,刻意放缓了动作,栽好后仰头问道:“是这样吗?”

    狗蛋儿点头示意:“对,就这样。”

    随后又闪闪烁烁地瞟着江令桥:“你……试试……”

    江令桥随即意气风发走上前来,方才容悦来打马虎眼,慢条斯理给她示意了好些遍,总算是叫她看出了个大致来。学着他们的模样,她从手里拨出几棵秧苗,倒扣着就要往土里栽。

    “等等!”蛋儿兄一迭声,惊得她一个寒战,“不是这样拿的!”

    他走上前,想直接上手纠正,却又缩头缩脑地撤了一步,正想开口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的手在空中虚晃了半天,愣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我……我这……”

    江令桥还躬身在水田中,此番正仰头望着他的眼睛,等他说下文。

    容悦再一次及时雨般走过来,抬起她尚浸没在水中的手,左右摆弄一番,直至狗蛋儿脸色转晴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狗蛋儿:“对,就是这样,然后插到水里去就好了。”

    江令桥循声照做,谁知舞刀弄剑习惯了,手下没个轻重,一下插过头了,秧苗尽数葬身黄土。

    爱苗如子的狗蛋儿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血腥场面,顾不得羞怯,也顾不得矜持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几株弱小可怜的幼苗抢救出来,心痛地护在怀中。

    “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粗鲁……”所幸秧苗还活着,他轻柔地抚过它们,祭出自己毕生插秧绝学,方才使它们乐得其所。

    这一回江令桥不敢再使劲了,蜻蜓点水般地栽起了秧,结果秧苗没有泥土的扶持根本立不起来,没几下就倒了。

    “不行!不可以这样!这样太浅了!”

    “这样也不对!”

    “算了,你看看我是怎么做的,你照着领会领会……”

    “力气还是太大了,你轻一点!”

    “太轻了,这样根本立不住!”

    几乎江令桥每栽一株,狗蛋儿都能挑出错处来,是唉声又叹气。时间一长,两个人都身心俱疲。于是乎,事情最后发展成了江令桥蹲在一旁兀自研习琢磨,容悦和狗蛋儿在一旁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插秧的心法诀窍。

    天边掠过几只悠闲的无名鸟,江令桥抬眼望去,那两人已经栽出好远了。

    不得不说,狗蛋儿对插秧当真是爱得深沉,又好为人师滔滔不绝,已经拉扯着他的得意门生容悦叽里呱啦说上好久了。

    她忙里偷闲,绷着唇眯缝着眼细细打量——

    怎么有种莫名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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