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只见容悦从腰间的一个锦囊状物什——苌弘碧血里,又掏出一个锦囊来,放在江令桥手中。

    怪哉!明明两个锦囊一般大小,怎么放进去全然没有鼓鼓囊囊的臃肿感?众人心中暗自咋舌称奇。

    而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江令桥就几步上前,掰开他们的嘴就扔了一颗药丸进去,一抬一抻,粗暴而利落,一气呵成,还没尝出味来就进了肚。

    “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司马梗着脖子,一脸惊恐,想将那东西吐出来却不能。药已入喉,开弓哪里还有回头箭。

    江令桥立着,掀起眼帘淡淡看他,道:“毒药。”

    毒!药!

    听这两个字,众人魂骇飞了一半。纷纷学着司马的样子抻脖子揽颈,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却始终不见那药的影子。

    “别徒劳了,”江令桥抱肘睥睨,“我既要你们吞下去,便绝无吐出来的可能。”

    原本她是没想这么多,索性全杀干净了事。只是经容悦一说,似乎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便换了计策。幽冥异路帖上本就只有徐斯牟的名字,要杀的也只有他一人,这下也好,免得动手多杀几个人,白白浪费兄长的毒药。

    面对一群大男人的鬼哭狼嚎,江令桥显得无动于衷,只顾自说自话,道:“此物是毒也是药,只杀无良之徒。一剂下肚,终生相伴,至死方休。若你们乖乖听话,不行无耻之尤,不做逾矩之事,认认真真打理好虔州,那自然是一派祥和,安然终老。”

    她顿了一下,这一刻显得极其漫长,犹如一道催命符,而后樱唇轻启,笑如鬼魅:“如若不然,但凡起了一丁点的鬼主意,这药必叫你们七窍流血,当场暴毙而亡——”

    “千万别心存侥幸,”江令桥蹲下来,眼神如剜刀,“我已在虔州布下成百上千的暗探,在你们吃饭的时候盯着,走路的时候盯着,白天盯着,晚上盯着。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只要敢将我今天说的话当做耳旁风,逾越之时,便是你们的忌日。”

    她站起身,长鞭重回她手,化作冰冷的长剑。

    “亦或者,现在求死也可以。要么一剑下去,身首异处,血溅当场;要么服毒入口,生疤烂疮,化为一摊脓血而死。方法诸多,供君选择。”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司马想象力倒是丰富,想到那姹紫嫣红的血腥场面,当即一声哭腔蹿了出来:“呜——江姑娘——别杀我——我一定做个好人——”

    只要有一处松动,便能溃于蚁穴。其余三人见状,忙点头称是,痛哭流涕,纷纷表示要做个好人。

    江令桥点点头,背手负剑以示满意:“我看外城已有活泛迹象,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谁知底下一阵叫苦连天——

    “乖乖,这哪里做得来哟!”

    “不行的,江姑娘,这无从下手啊!”

    “我现已无害人之心,如今赶鸭子上架,可还有我一条小命?”

    江令桥一个眼神,示意该容悦开口了。

    容悦走上前,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古往今来的经验还不够你们用的么?开仓放粮,减徭减赋,赐钱假田,你们身为百姓父母官,这难道不是力所能及?纵然有的地方有难处,那便上表朝廷,总不至于他们也袖手旁观。既如此,究竟是做不来,还是不想做?”

    众人被训得哑口无言,一个个蔫头耷脑不说话。

    容悦软下口气来,娓娓道:“当即便是保证外城一日三顿饭不可少,再对有伤有疾者派以粮食药材。而后上表奏请减轻徭役赋税,莫再想着觊觎赈灾银两了。”

    “将尚能干得动活的人征集起来开垦荒地废地,外结工钱用以促进互市,将肥水拨入外城,给百姓一个活得下去的希望,为日后内外城互通早作筹谋。”

    “土地开辟出来,可将地借与他们,自力更生,并言明除了赋税之外的粮食皆可归为己有。”

    “可……可是一切尚早,现下哪有那么多钱粮供着内外两城哪!”司田小声嘟哝道。

    “一颗救饥丸,足耐三日饥,此前我已有所准备,之后会将方子给你们,挨到秋收,境遇就开朗了。至于银子,你们这些年搜刮的油水想必也不在少数了,尽数拿出来吧。”

    说到这儿,众人则扭扭捏捏地沉默着,眼神四下躲闪。

    片刻后刺史还欲争辩些什么,开口说了话:“可是我们……”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把剑横空劈来,带着冷冽之气,“咻”的一声刺在他两股之间。划破了衣裳倒还是其次,只怕再偏毫厘,就要狠狠伤及男人之根本了。

    刺史骤吸了一口气,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不敢再言语。

    “还有谁有话要说?”江令桥冷冷扫过每一个人。

    一股寒意升腾起来,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黏稠地张不开嘴。

    “好。”片刻后,江令桥一锤定音,“既然法子给你们了,那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情。该如何做,钱粮或从何处来,统统由你们自己斟酌。另外别忘了,我的探子在城中各处,但凡有一丁点不轨之心,仔细你们的狗命!”

    “还有,今日之事权当作未见未闻,若我听见了只言片语,我的剑可不长眼!”

    “是是是是……”众人慌忙应着,点头如捣蒜。

    江令桥收了剑,一挥袖,众人身后束手的绳子皆消散于无,而眼皮越来越重,昏昏沉沉睡去,至明日卯时才会渐渐醒来。

    容悦轻声道:“我们走吧。”

    江令桥点点头,二人转了身,一齐踏过正堂深褐色的门槛。

    她本欲俱杀之,容悦却提出另一种法子。

    本意总离不过救人,走之前想帮疾苦之人铺好后路。若是尽数杀了,官位空悬,朝廷会派新人来,而新官品性如何不得而知,若好便罢了,若不好,受苦的又是虔州百姓。况且新官初任,对虔州情况不熟悉,又得花费时日去了解,平白延误赈灾时机,倒不如留下他们来。

    “可他们心怀不轨,过不多时日就原形毕露怎么办?”江令桥问。

    容悦从苌弘碧血中拿出一颗丹药:“那你便给他们吃这个。”

    “这是什么?”江令桥侧目去看,谁知突然毫无防备地就被容悦喂入口中。

    “什么味道?”

    她细细品了品:“甜的。”

    容悦便笑:“是糖豆。”

    是以小时候师尊就常用这个来哄他练功修行,孩子多是贪嘴的,那时小小一颗糖豆就唬得他团团转。如今大了,师尊还将他当孩子看,准备了这么多东西也不忘塞一把糖豆进来。

    “到时候你动作利落些,别让他们察觉出来就行。”

    “然后再骗他们说满城尽是暗探,别以为上面有眼无珠,实则举城尽收眼底?”

    “可以,”容悦眨了眨眼,笑道,“不过他们要是发现那其实不是毒药,然后继续作威作福呢?”

    “这个简单。”江令桥抱肘,道,“我可以找冯落寒要一只青鸟,青鸟化羽分身,终日盘旋于此。一旦他们有不轨之心,便可立刻禀明于我。”

    夜凉如水,月色正浓。虔州一行,就此结束。

    ***

    时隔数日,从普觉寺再回尘世,已是完完全全两幅面目。夏之秋和灯青坐于马车,街市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哎呀我就说嘛,夏家小姐怎么可能是个跋扈无礼的人!人家是心系尊长,心系穷苦之人,这才焚香沐浴,更衣斋戒三日,是为了上山礼佛才不得已拒了一切筵席,哪里是不屑得去!”

    “这谣言也不知从何而起,竟说得这样难听!分明是夏将军忠烈,夏姑娘闺秀。满城谁不知夏将军战功赫赫,那夏家小姐也是从小就心善,时常亲自给穷人施粥。这样的好人家,怎么好如此羞辱!”

    “依我看,这刘一刀也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自他光屁股蛋子起家里就穷得响叮当,养活他已是难上加难,不知受了夏小姐多少恩惠才得以长大成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

    夏之秋淡淡叹了口气,挽着幂篱的手紧了紧,对灯青道:“灯青,去一趟东乐街吧。”

    灯青知道她心中所想,故没有言语,一心驾车而去。

    东乐大街,是富贵人家最不愿涉足的地方,那里住的多是全中都最底层最穷困之人,没有繁华景色,入目皆是平淡萧条。一进去,便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围上来讨钱财,时间一久,这便成了贫穷人家的聚居地。

    夏之秋八岁时初至中都,便成了东乐街唯一的常客。可以说,很多人是依着她的布施才得以活下来的。

    到了地方,夏之秋戴了幂篱走下马车,远远看着刘一刀家的方向,他是个屠户,现下撤了幌子,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张的样子。

    刘一刀正在门外煎药,浓烟呛得人眼泪直流。他熄了火,兴冲冲端了药罐进屋去。屋子里咳声震天,喝了药,才微微好些了。

    回来的前一天,夏之秋遣灯青下山办了些事,让她将自己入寺礼佛的消息散播出去,故而才会有好些夫人小姐去普觉寺查探究竟,灯青办完夏之秋给她的差事,顺便来这里瞧过一眼。

    “小姐,刘一刀的父亲因咳疾去世,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可惜后来还是因为没钱不治而亡。如今母亲又患上了相同的病症,但早已山穷水尽,那日去府上提亲之后,竟平白多了好几十两银子出来,我猜……”

    “走吧。”

    夏之秋打断她,声音轻快,放下幂篱的白色绢布,转身离去。

    而另一边,中都外围,九天之上,正御剑归来的江令桥却猛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下一瞬,四景开始剧烈颤动,渐渐不受控制。她眉头一皱,欲结印加固,谁知法印一出,四景突然乘风而去,不见所踪,两人猝不及防从九天直直坠落下去,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在距离地面百丈之高处,四景又横空而出,只是这次,化作白藏,以白绫之貌依托二人缓缓及地,而后重新凝为软剑缚于腰间,一切悄无声息。青山绿水之间,两个异乡人,籍籍无名地沉睡于这片广袤之地。

    天宫里,青帝旁若无人地撤回手,佯装无事发生过的样子继续去逗那小狐狸。

    “哎呀,灵力怎么就走岔了呢……”他自顾自问着,却掩住它琉璃似的眼睛,道,“阿沐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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