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血雨

    成婚之日安静得不像话,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迎亲,小轿从偏门抬进去便算礼成了。

    徐斯牟早早就盼在了正堂,见有花轿进来,急急迎上前去,掀帘一看,美人一身妃红端坐其中,扑面满鼻淡淡玉兰香。喜得他嘴就没合拢过,扔了几两碎银就忙要赶轿夫走。

    人一走,徐斯牟就关了门,一刻不含糊。再回头时,江令桥已掀了盖头,望着他笑。

    徐斯牟咽了口口水。

    时分已近傍晚,天边残剩的几缕金白色的光尽数落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缱绻的光晕,女子置身其中,墨发沾染了金辉,白皙的面庞更如凝脂,樱红的唇盈盈笑着,眸子是清澈的淡金色,宛若盛着一河流光。

    “徐大人,”美人道,“你怎么还不过来啊?”

    说罢便转身进了正堂,徐斯牟这才回过神,擦擦涎水紧跟了上去。

    绕过堂屋,沿着小径,可以看到一处挂了红绸的厢房——也算是有了些成婚的气氛。

    江令桥刚刚推开门站定,徐斯牟就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对她又亲又啃。

    “别这么心急呀相公,”江令桥笑得无害,“去榻上等着,让妾身来服侍您。”

    “好!好!好好好!”徐斯牟听得这话,登时心花怒放,转身走向床榻。

    江令桥于桌前背过身去,手悬空一托,一个红头白身小瓷瓶便出现在她手中,那是李善叶给的毒药。

    再转过身,她擎着两盏酒款款而来。

    “相公——”

    这软话,这浅笑,教徐斯牟浑身酥麻,心火难耐。

    江令桥靠近:“今日我们大喜,喝了这合卺酒,生生世世不分离。”

    “好,好好,好……”徐斯牟点头如捣蒜,将自己那杯酒尽数倒进口中,不等江令桥喝下酒,就一把揽住她的腰,滚入软榻之上。

    像是许久未尝过肉腥味的狗,他上来就亲啃着美人修长白皙的脖颈,贪婪嗅吸她肩窝馥郁的玉兰香。

    江令桥望着床榻之顶,不觉想到了那个死去的女童,那日恶犬群集,她是否也如这般窒息无助?

    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亲吻和涎水,穿过她身体的却是钢牙铁齿。她甚至可以听见身体被撕裂的声音,亲眼看着血肉在恶犬口中咀嚼。

    那该是怎样的苦楚和痛彻心扉?

    徐斯牟焦急而心躁,顾不得细细解开喜服上的衣带,哗啦一声扯了开来,美人洁白的里衣暴露出来,隐隐可见其下心衣的纹样。

    这一声——应该颇像女童腹部被撕开,足见肚肠的情景吧——江令桥冷笑了一声。

    徐斯牟正意乱情迷,忽见美人笑,兴致更盛,直起身来去脱自己身上的衣物。

    她躺在床上,静静看着,面前是并不秀色可餐的中年男子身躯,以及衽席之娱时急不可耐的神情。

    她拈下一缕长发,挑逗似的把玩着:“相公,你怎么这么慢呐,妾身等得头发都要白了!”

    “美人,美人,再等等……”

    论心急,谁也没有此刻的徐斯牟急。早知道今日就不穿得这样繁琐了,衣物一件套一件,本就不好解,手一抖,又打成了死扣,引得心中欲/火更燥。

    看他那猴急模样,江令桥咯咯笑出声,去了钗环,头发便尽数散落下来,一副倦怠的模样。

    她打着哈欠,慵懒道:“妾要睡着了!”

    话间,佯装不经意撩拨了里衣,露出一角白皙如脂玉的腰身来。

    天雷勾地火,徐斯牟顾不得脱衣服了,一双大手抚上腰际,嘴就开始亲吻起来。

    江令桥心思游离得快——内城安安静静,外城不知如何了,容悦那么上心,应该好上很多了吧?暮色已至,是该施粥的时间了,他应该在那里吧?

    应该是在的,他一向心心念念的就是救万民于水火。

    徐斯牟吻过腰腹,一路嗅闻着香味,琢磨至美人下颌,正欲品尝那花般娇艳欲滴的樱唇,江令桥却突然笑着问他——

    “大人今日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徐斯牟隔着衣服不住地蹭着美人的身子,“从未这般高兴过。”

    江令桥抬手勾住了他的下巴,直直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突然变作殷红的血色——

    “那你可还记得身后几万亡魂么?”

    话音落,徐斯牟动作突然滞住,身子开始抽搐起来,面色涨得通红,像是一口气抵在了喉间,不得呼吸。他哑着声,口中一张一合,黑血积蓄,就要流淌下来,而那眼神中却尽是恐惧。

    江令桥拂起衣衫,冷冷侧过身,下一瞬,那口毒血便落了下来,落在嫣红的床榻上,像朵妖冶的彼岸花。

    徐斯牟死了,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匍匐在床上,江令桥以脚将他仰面翻了过来,手去探那鼻息,果然全无生迹。

    “死得太便宜了……太便宜你了……”

    她口中喃喃自语,双手已然开始结起法印。那法印氤氲着渗人的黑色气息,如爬满了黑色的祭文,恶火灼烫,牢牢攀附在徐斯牟的印堂,怪异地扭动伸展着,藤蔓般一路向下缠绕。所到之处,皮肉噼里啪啦地烧绽开来,表皮泛着火星和烟烬,人油沿着肉身缺口一滴一滴流淌下来,融成一片泛黄的水渍。

    江令桥静静看着他的尸身被地狱之火蚕食,火势并不升腾,只浅浅地高出皮肉一寸。毕竟这样不常用的法印,就该一分一厘都要消磨于恶徒之身,烧尽他的肉/体,焚尽罪恶的容器,叫他灵魂无寄寓之所,叫他残魂野鬼终日游荡。

    他是一个人啊!他是百姓父母是朝廷命官啊!又不必顾及其他,只需埋头将爱民如子这一件事做好便足以,怎么忍心让数万百姓掩埋于饥荒之下?怎么忍心让一个黄发垂髫的女孩,以残破的孤魂去寻亡故已久的母亲?

    真不该让他死得这样痛快,合该用法术护住他的意识,再将那几只恶犬寻来,剖开他的肚子,衔出肝肠来,嚼碎他的髌骨,掰开那只知享乐的嘴,扯下舌头,待恶犬们酒足饭饱,再剔下眼珠来给它们做解腻小菜——那该是怎样一场丰盛的饭食啊?

    “你要去哪儿?”

    空荡的屋子中,江令桥声音一凛,冷峻地看向地面那团贴地游走的云雾。

    云雾闻声惊觉,知道被发现了,猛地冲向门外。江令桥抿唇,飞身从床榻上跃了下来,一身妃红,青丝如瀑,一把扼住那团云雾。云雾疼得皱缩成一团,登时现了原形,是个男人模样,正佝偻着身子颤抖,后颈被江令桥牢牢攥着。

    “想出去啊?”她阴惨惨地笑着,掀起眼帘淡淡看他,“好啊,我成全你!”

    说罢,拽着他的后颈向门口走去,衣袂纷飞,就连风都嗅到一股浓烈的杀气。

    她一挥袖,门应声甩开,砸出巨大的哐啷声。满身杀意如同一张猩红色的怨网,自身后乍然升起,织连、延伸,猎杀四面八方,直逼天地!

    江令桥走出门外,外头仍是黄昏,天还没有黑多少。她携着徐斯牟的魂魄,冷面阔步向前。草木花叶,亭台院落,走着走着却尽数向后退去,虚化于无,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幽长,寂静得可怕。

    这里是酆都罗山,再往前百里便是无间幽都。沿途布满阴沉沉的黑色,隐约有淡淡的惨红和苍白之色。尖锐的山峰诡谲地扭曲着,犹如深渊巨兽的利齿;枯木的枝丫痛苦地向天空仰望,宛若从活死人口鼻中抽出的桠条;跨过葬头河,可见大片彼岸花鬼魅摇曳,向两畔倒伏,生出一条无垠的黄泉路来;身后河水血黄浑浊,身前虫蛇遍地,腥风扑面,立上片刻,便足以皮骨悚然。

    江令桥沉声笑着:“徐斯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新居,喜欢么?”

    单单让他死可远远不够,不够赎其业障,不够解心头之恨。她要的不光是让他肉身焚散尸骨无存,更要将其魂魄碾作齑粉,彻底消弭,要让他永远消失,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虔州的子民们!”江令桥仰首高喝着,“大慈大悲的徐大人来看你们了!还不快快出来接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一语毕,未消多时,便有凄厉声起,自渺远之处群起,属引凄异,空谷传响,似在吟哦着些什么,初识听不真切,及尽了,恍若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喃喃之声震得动山摇——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

    而后成千上万团青灰色、黛蓝色云雾游荡而来,曳地潜行,似万流入海,奔腾激越。所至之处,彼岸花尽被碾折零落,入土为泥。亡魂翻卷,上行盘旋呼啸,花魂被碾作尘。失了冤魂欺压,花茎又亭亭而立,妖冶的曼珠沙华再一次孕育出了新的黄泉之花。

    无间幽都,这个入殓亡魂的地方,终年盘踞着不肯轮回的冤灵,夜越深越热闹。可想而知,若是子夜前来,无需一双阴阳眼,便也足以窥见无数亡灵盘旋啸叫。一个个引颈虎口,势要吞没整个天地。

    但此刻,也可见一斑了。

    “泪眼忧民方为圣,血书写尽史书来!”[2] 江令桥擒着徐思谋的魂魄,向头顶亡灵高呼,“百姓们,生前不知饥饱,用完这顿饭,自当归去,转世为人吧!”

    说罢,将手中那缕游魂向远处奋力一掷,魂魄便团成团向前鼓碌碌地滚了过去。空中敛聚着的万千亡魂发出凄厉的笑声,一个猛子尽数扎向那瑟缩着的云雾。

    江令桥转身离去,身后是什么景象不关心,只闻见耳畔似有彼岸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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