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陟屺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在悠长的绪风河畔,江令桥寻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垂坐下来,一言未发。

    江氏灭门已有十年,今夜是他们的忌日。

    静水之上漂浮着数盏河灯,影影绰绰的烛光映着她的面庞,她一身素衣荆钗,沉默地将一盏又一盏河灯点燃,缓缓递送于流水之中。

    “爹,娘……”她的头抵于双膝之上,手轻轻拨弄着河水,语气里尽是疲惫,“你们过得还好么……”

    “这几日不太平,像是在做梦一样。你们说,人怎么可以像我一样活得这么没心没肺啊……”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在簌簌的夜风里显得无尽寂寥:“从前还一直以为自己活得很清醒,尽人事,听天命,庸庸碌碌地蹉跎完此生便足矣。这十年来,女儿从来没有,更不敢有什么奢求,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里都在期盼着自己的死亡。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时至今日,才蓦然发现自己是那个最没心没肺活着的人……”

    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弥漫起酸涩的潮气。

    前半生的她,纵使血流干了也不会哭一声。可是这些时日以来,眼眶总是不由自主地红,她好像不再是江令桥了。多愁善感,敬畏生死,这些都是刺客的大忌。

    可是,却又似乎更像最初之前的那个自己了。从前有个女孩活在和煦下,活在身边人的爱里。

    渐渐的,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盏河灯,随着涟漪与波纹一起微微翕动着。那些星星点点的萤火,于漆黑幽暗的夜里只是杯水车薪,可是于绪风河来说,于面前这片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河岸来说,整片天幕都是她的。

    天幕之中萤火疏离,所有的河灯都是她的星辰。她坐落在星汉之中,是长夜放牧的仙人。

    月明之下,暗夜之中,步履声浅浅。有人褪下伪装,一袭素衣素履,托着一盏未燃的河灯,缓缓行至星汉之中,于她身旁缄默地坐了下来。

    风贴面拂过,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样其实很好,两人作为彼此唯一的至亲,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坐下,听一听对方的呼吸了。

    江令桥垂下眼眸,伸手擎起身边的一方蜡烛,倾烛点燃了他手里那盏黯淡的河灯。烛火亮起的那一刻,李善叶眉心也随之动容了一下。

    风淡淡地撩动着两人的衣袂,此刻无声胜有声。

    半晌,江令桥看着他将河灯郑重其事地放入流水之中,缓缓开口道:“所以九年前,兄长没有赶赴来约,是因为发现了蛊虫之事吗?”

    李善叶顿了顿,他想要向她解释清楚:“阿秋,你要相信,兄长绝不是成心想要瞒你的……实在是因为……因为……”

    李善叶向来是从容自若的,可唯有面对江令桥时,才会这般语无伦次,以至于千言万语梗塞喉间,不知从何说起。

    “是因为要保护我,对吗?”她看着他,替他把没有说尽的话说了下去。

    他浑身是伤,现已敷了药,衣衫一换便遮蔽下去眼不见为净了。只是额前也有伤,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麻布,叫人无可忽视。

    白色真是不好,人本就是重伤未愈,正是需要气色来糊弄旁人的时候,这样苍凉的白色,把病容衬得更惨淡了,让人看了心中哽咽。

    “你没有来便不来,我没有记恨你,可是为什么连同后来的日子都难见你一面……”

    这话堵在喉间多年了,江令桥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地说出来,可脱口而出的时候才方知,有些东西已然成了心结,等到狠下心来拔除的时候,才发现它早已嵌入皮肉,每一寸根都与血脉相连,与躯体同生了。

    她停了停,平息着杂乱的心绪,才又开了口:“我那个时候还什么也不会,修为也不高,谁不高兴了都可以来踩我一脚。可是我不怕,因为我还有你,忘川谷的天再黑,总还是有一盏烛光。可是后来……后来……兄长……你是我唯一的兄长啊……为什么我们会亲人陌路?被偷走的那几年,我们两个都是流浪在外的孤儿……”

    一字一句间,是细碎的哽咽和哭腔。

    今夜有些冷,风一直细细地吹着。江令桥抬头仰面,眼眶湿红,眼里雾气蒸腾,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借着微光,甚至可以清楚地窥见寒气自口鼻中溢出,最后一点点消散于无。

    “对不起,是哥哥的错……”李善叶攥着她的手,眼底漫起微红,“是我一意孤行,一直以来把认为对你好的强加在你身上,却什么也不告诉你……我以为我可以兼顾修行和照顾你,可是我错了,我没有这个能力……是我把自己的妹妹弄丢了……哥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江令桥的手是冷的,却从未想过李善叶如何。攥着他的手时她才知道,这么多年,他的手,也一直是冷冷的。

    她仰首看着那张脸,离得这样近,足以将他的悲伤和愧疚看得一清二楚。这样凝望着他的时候,忽然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人瘦了,眉眼长开了,鼻子高了些,面上的稚气没有了,举手投足之间隐有几分父亲的影子。

    早已不是从前耿耿于怀时的模样了——是她的记忆一直停在了几年前,还是自己一路只顾着走,忘记抬眼看向身边人了呢?

    “兄长,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有什么事都可以一起承担的……”江令桥红着眼,笨拙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你希望我平安喜乐,可是最后的最后,却与初衷背道而驰,我们两个人都不快乐。从现在开始,没有隐瞒,再大的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江令桥的手背上,李善叶满面泪痕,他点着头:“好……好……哥哥答应你……”

    “每年的中元节,忌日都是月中,你却从未来过,是因为蛊虫之痛只在月圆之夜发作吗?”

    因为亲眼见过,所以她知道那有多痛苦。在她不知道的日日夜夜里,无数次生死边缘,都是他一个人独自游走着的。

    “是。”李善叶缓缓开口,道出了前尘旧事,“那年我们要离开忘川谷的计划被巫溪知晓,我便被带去了太极殿。巫溪盛怒之下,催发了我体内的蛊虫,说这就是叛徒的下场。那时候我才知晓,忘川谷上上下下的人早已成了她手里的傀儡,每个人体内都有她种下的蛊虫。纵使是去了天涯海角,都逃不出她的控制。”

    在阴森冰凉的大殿里,当苍凉的光第三次落在幼年的李善叶身上时,他醒了。

    这一遭,他被关了整整三日,也受了三日蛊虫的折磨。他的唇角干裂,面色惨白,却颤巍巍地伸手乞求巫溪,求她不要把这样的痛苦加之在妹妹身上,长兄如父,他愿意替她承受双份的苦楚,在每个月圆之夜洗涤今日叛逃的罪孽。

    后来的李善叶,愈来愈勤勉于修炼,因为他深知,只有自己真正强大,才能不论为刀俎上的鱼肉,才能让所爱之人安枕。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迟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那时候他日以继夜地修炼,时常病容缠身,跟不敢去见阿秋,怕她难过,怕她担心。

    再后来,他亲眼见到巫溪戕害冯落寒一家,却只为请君入瓮,将她带入忘川谷。自那时起心中便有了怀疑,和妹妹初入忘川谷时,偌大的谷中并没有多少人,后来人手才日渐充盈的。

    李善叶也曾多方暗查过其他人的身世,无一不大同小异,故而虽无证据,却很难不将江氏灭门之灾同这个红衣魔头联系在一起。

    复仇,是心中巨石,压迫着他不得喘息,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一滴泪坠落下来,擦着烛火打落在灯芯旁,与烛泪混乱在一处。江令桥低下头,喉间像是堵着一团又一团棉花,每一根棉絮都是银针,扎刺着她的五脏六腑,哽咽着道不清言语,让她想说不能说,想哭哭不出——

    所以这么多年,她对巫溪的感恩、敬重、尽忠都是什么?是可笑而可憎的认贼作父!她以江氏之名臣服于仇人脚下,死去的江氏满门,都在天上看着她是如何报答仇人的……

    巨大的负罪感倾轧而来,眼泪雨点似的落,江令桥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更无言面对父母在天之灵,她是江氏的罪人啊!

    “兄长……你应该同我说的啊……我怎么能对仇人献忠……我是江氏的罪人……”

    李善叶知道,阿秋对父母有多思念,此刻心中便有多痛苦。他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巫溪本就不待见她,他害怕一个阴差阳错,便会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他不能赌,更不敢赌。

    “不,不是这样的……”李善叶抬手替她拭泪,“人在局中,身不由己,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人也不会永远蒙蔽在鼓里。阿秋,一切为时不晚,往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抬手间,袖子叠落下去,腕间的伤再一次暴露在月光之下,雪白的麻布刺着江令桥的眼帘,她抓着他的手,鼻音沉重地问他:“兄长……这究竟是什么伤,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见好……为什么官稚不许医治这道伤……”

    李善叶翻过手腕,淡淡地看着伤处,新换的麻布之下,殷红的血色隐隐渗透出来。

    “巫溪以自己为母床,嗣育出一种名为‘娘子煞’的蛊虫,以将子蛊植于忘川谷中每一个人的体内。此蛊极难消除,承蒙高人指点,得知凡界之内能够真正压制它的,便只有‘红慈悲’。”

    “红慈悲是一种生于极北苦寒之地的蛊虫,百里难寻一只。寻到之后,需以血肉为皿,任其茹毛饮血,直至通体变为胭脂红的琉璃色,方为大功告成。等到那时,哥哥就可以履行从前之约,安然无恙地带你离开忘川谷了……”

    “所以,它藏在你伤口之下多少年了……”

    “八年了。”

    江令桥还是没能忍住,她伏在李善叶肩头哭得像个孩子:“哥……不要了……我们不要它了……这么多年都还不到尽头,究竟还要等到何时……我不想在看着你因它们而受苦了,它们是在蚕食你的身体和性命……”

    李善叶眼底湿红,他轻声笑了笑,抚慰道:“傻妹妹,哪有那么苦……它们每一日都在告诉我,离你永远的平安快乐更进一日……这不是痛苦,而是希望……”

    江令桥双目微瞑,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前半生稀里糊涂,莽莽撞撞地活过来了,转身回望,才蓦然发现是在旁人的扶持下一路走过来的。有人承下了恩怨爱恨,比她更沉重更艰难地活,这一路上,她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这晚,绪风河上的秋风吹了整整一夜,江令桥蜷曲着身子倚在李善叶身旁,看着满目河灯从长明燃至黯淡,听完了夜里所有的流水潺湲,也听完了十年里种种不为所知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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