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生天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为什么江令桥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体内有蛊虫,如今以术法催发,怎么会无动于衷?她为什么还能毫发无损地坐着?为什么不像该死的蛆虫一样在灰土尘埃里痛不欲生!

    巫溪不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不死心地凝聚灵力,将痛苦推至顶峰。

    她要让中蛊之人体内的蛊虫在肝胆间翻涌蠕动,让它们将肺腑搅成糟乱的一团,她要让他们知道,背叛忘川谷、背叛她巫溪,究竟要付出如何惨烈的代价,她要背叛之人后悔一辈子!

    可是,愈来愈痛苦的始终只有李善叶一人。

    他浑身灰尘扑扑,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额前大颗大颗的冷汗簌簌之下,打湿了衣襟,打湿了头发。每当躯壳之中的剧痛再一次铺天盖地袭来的时候,都会痛不欲生地想要求死。

    死了吧……死了好……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汗水更惹尘埃,高高在上的左护法隐去了,剥离出潜藏了数年的李善叶,那是本体,狼狈而可怜。

    “哥……你撑住,过几日就是爹爹和娘亲的忌日了,我们还要一起去放灯祭拜的……”江令桥一边哭着一边给他渡真气,“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祭奠……我不想永远都是一个人……我允许你不来,但我不允许你比我先走……”

    没有用……仍是没有用……为什么……为什么!巫溪怒视着江令桥,眼神里漫上一阵冷寒。

    难道说,她发觉了蛊虫的存在,一早便寻到法子将这个威胁给除去了?

    呵!是了!否则她怎么会这样冠冕堂皇地来到太极殿,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挑衅?必然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无后顾之忧,才敢这般招摇过市。

    “哈哈哈哈哈——”

    巫溪忽然凄厉得笑出声来,周身开始升腾起燎人的杀意——这么自信可以活着走出忘川谷吗?好,有胆量!既如此,今日便要让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偌大的忘川谷,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在响彻天际的尖笑下,一股强大的灵力拔地而起,掀起天幕之下的隆隆巨响,霎时间惊雷大作。各方诡谲声响惊得众人作鸟兽散,那云浪翻卷,扭曲出怪异的笑容,骇得霞露壑下的虫豸猛兽桀桀怪叫起来,呕吼声划破浊风,锐利地刺入耳膜。

    风沙卷地起,迷得人睁不开眼,四下浑黄一片,叫人不可呼吸,无暇开口。江令桥的真气已然耗尽,面上血色也所剩无多,她攥着李善叶的手,无力地匍匐在了地上。

    飓风仓皇,飞沙走石,黄泉路上好风景。透过迷雾与风沙,她还能隐隐看见容悦的身影,他端坐于昏暗的风暴之中,周身弥漫着点点光华,像一尊虔诚圣洁的神灵。

    只是,神灵将死,因她而死。

    江令桥的头抵于沙石之上,眼泪自眼尾落下,濡湿了身侧的方寸之地。

    来世,希望可以成为一个清清白白的善人,不沾尘恶,敢爱敢恨。身边人不为难,血肉至亲无嫌隙。希望来世,还可以遇见所有想遇见的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不再成为负累。

    强大的杀意裹挟着巫溪的怨忿俯冲而来,江令桥缓缓闭上了双眼,于她而言,死比生更轻松。虚妄地构画来世,人是可以带着希望向死而生的,死亡不再是湮灭,而是抛弃了所有的千疮百孔后,奔赴一场无边无际的梦。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久久不至,闭上双眼,她能听见胸膛中沉稳的心跳声——

    她还活着。

    江令桥骤然睁开眼,只见李善叶颤抖着伸出手,施法抵住了那股来势汹汹的魔气。

    可他并不好,仍承受着苦痛折磨,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挣扎和隐忍,他的手很冷,面色苍白,嘴唇泛紫,额角大颗大颗的冷汗沁出、落下,后背不知何时浸湿了大片,粘连着脏污的沙尘,与平日那个谦谦雅正高高在上的左护法全然判若两人。

    “结界……已经破损,”李善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们……快走……”

    然而江令桥还没来得及回话,一个可怖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

    “想走?做梦!”

    巫溪乍然现身于眼前,带着一股无法直视的压迫感逼近,强烈的杀意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像一把从天而降的长剑,深深嵌入地下,两刃闪着森然的冷光。

    她正欲催生魔气,结束这场争斗,谁知下一瞬眼前一黑,那四个骷髅鬼头又扑了上来,遮住了她的视线,堵住了她的口耳,使她五感闭塞。

    “主人快走——”四个哀乐不同的声音一起叫了起来。

    容悦及时奔上前来搀住李善叶,压低了声音道:“快走!”

    话音落,三人一齐疾步奔向结界的破碎之处。容悦揽着李善叶的胳膊,承担了大部分重量,而眼神紧紧盯着那愈来愈近的裂隙,口中似在念念有词。

    “都给我滚!”身后一声怒吼清晰入耳,下一瞬,四个鬼头便化作银饰又安然回到银骨链上,便可知巫溪的怒意已然登顶。

    然而前路漫漫,离那处裂隙尚远,他们根本不可能跑过巫溪的魔气。

    “去死吧——”

    巫溪凝结起所有法力,一举袭向眼前那三人——这方才是真正的吞天灭地,来自一个魔头真正的威慑力。这一刻万物颠覆,天地都被痛苦地撕扯扭转起来,所见之人皆血脉凝滞,灵魂震颤!

    ——快了快了,穿过那道裂隙便可有一线生机!

    ——快了快了,魔气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正张着擎天巨口,以待下一瞬将它们一吞而尽!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容悦忽地转过身来,掌心推出一道丝毫不起眼的法印,而后众人眼前惊现一阵耀目的金光,光芒盛过世间万千,一时遮天蔽日,融没四海。

    金光之内,难以视物,只听得魔气坠地的惊天巨响,溅起百丈高的碎石沙尘。待巫溪放下蔽目的博袖,眼前早已没了三人的身影,只余满目的漫漫烟尘。

    挫败的感觉——这久违的挫败感,巫溪的胸腔堵塞,周身忿意无处倾泻,到处燎灼着可怖的杀意。一众侍下纷纷匍匐在地,叩首噤声,战栗着不敢直视她。

    “啊——”

    尖锐的嘶吼穿破云层,足以听见山石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巫溪缓缓抬起头,那道血色伤痕之上的眼睛里爬出更深更恶的光,身上的魔气似乎也随即变得更加深厚浓烈了——

    在滔天的盛怒之下,她于背叛中浴火又生,修为更上一层楼——魔道的世界里,她已然是不二之尊,不会再有人追得上她。

    愤怒滋养她的灵魂,背叛之人成了前路的垫脚石,助她一步步成为如今无人能及的存在。好,很好……

    一个年纪稍幼的侍下不懂规矩,好奇地微微抬起头来张望了几眼,想着是跪在巫溪的身后,又有这么多人,她不会发觉。谁知还没看几眼,目光便与那位红衣主人撞了个结实。

    巫溪一身的忿然无处排遣,魔气如业火般萦绕其身,见了他,眼中眸光一闪,所有的魔气便尽数向他而去。

    一声惨叫都还未来得及喊出口,那名侍下瞬时便被碾作了齑粉。

    就在他消亡的那一刻,风渐渐停了,惊雷缓缓退了,穹顶之上的乌云也慢慢离散开,重新露出那普照万物的、温柔和暖的“阳光”来。

    ***

    另一边,金光隐没之后,容悦一行人出现在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厢房之内,从陈设来看,并不是悲台,倒像是客栈酒楼之类的所在。只是房中一直无人还好,若是突然来了客便不好了。

    奇怪,纵地金光术一向会将人带去最安全的地方,如今怎么也没脑子起来?难不成灵力出了岔子,连带着法术也差强人意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得尽快寻到安身之处。”容悦的灵力已经耗尽,第一次的施法也到此结束。

    只是一番体验并不怎么使人满意,青帝一肚子坏水,早该知道他不会轻易给人甜头的。

    江令桥沉吟着:“悲台是不能再去的了,便去……去罗绮斋吧。”

    那是兄长立的铺子,世间之大,如今似乎只有那里可以容身了。只不过这也并非长久之计,一旦巫溪让冯落寒搜寻他们的下落,便是真正的无路可逃了。

    两人相视一眼,欲带着昏迷的李善叶离开此处。谁知容悦刚揽起李善叶的左臂,长袖垂下,江令桥便又看见了他腕间那片触目惊心的红。

    “等等……”

    她走上前,久久地凝视着他手腕的伤。那殷红洇了大片,原本雪白的麻布沾染了黄黑色的沙尘,如今各色都污成了一片。

    似乎很久以前,她就在兄长腕上见到过这道伤,那时他说只是不慎落下的小伤,便也没太在意。可是如今再看,忽地就觉得不对劲了——按理说应该早就痊愈了才是,怎么现下不仅没好,还如新伤一样?

    容悦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伸手替他把了脉象。只是那脸色愈来愈凝重,半晌撤下手来,缓缓道:“他体内……有蛊。”

    “蛊?”江令桥怔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字。

    然而还没来得及深问,“吱呀”一声,厢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一个身量纤拔的男子骤然出现在了眼前。

    两边面面相觑,空气一时凝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男子看到了昏迷在地的李善叶,又端详了眼前意识清醒的一男一女,面上并无惊惧之色,反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不等屋内人开口,他径直跨步走了进来,抬脚利落地关上了门,负手于身后,十分镇定地看着女子,问道——

    “你就是江令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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