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居月诸

    日子一天天逃也似地过,初二,很快便要到了。

    初一,乃新一月的伊始,本应是个万象更新的日子。然而江令桥一晚上都没有怎么睡,心中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她睡不着,总想辗转反侧,可又恐惊了帘幕之外旁人的夜梦,故而只能望着空荡荡的屋顶黯黯出神。

    转眼过了一月,明日便是初二了,更是吕襄短暂而清苦一生的终落。

    这一个月,他几乎都是在荒山劳作,夜间时常燃灯到夜深,许是在处理虞部事务。不知从前的他是否长年累月如此,但至少与他相处的这一月,无疑是日日宵衣旰食,长此以往,必不是长久之相。

    江令桥微微攥紧了身前的薄衾,开始思量起吕襄其人来。

    他称得上是当今浊世的独行之人,其品行、才干、乐天、笃义和崇仁都无一遗留地奉献给了这个世代。这样的人,在泥尘世界中,比珍宝更加难得,杀了一个,便再也没有了……

    可是,幽冥异路帖既出,有人要他的命,他必须祭上血和灵魂。

    四景斩厉鬼杀歹恶,江令桥不愿它沾上忠义之血。

    还是……还是用毒吧,用毒好,兄长的药无臭无色,毒性深重,想来也不会有过多的痛苦。

    可是吕襄会如何想?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专欺苦命人。他将一腔热忱奉于浊世,到头来却回馈于一个横死的结局,他会寒心吗?若是曾经算到有这么一天,还会寒窗苦读十年以求入仕吗?他若是早知道这两个年轻的不速之客是来取他性命的,又该当如何?

    江令桥透过窗望见了凉薄的夜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江令桥,你睡了么?”

    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她的目光向帘幕处望去,柔和的月光将身边人的轮廓细致地拓印在了帷幔之上,眉目、眼睫、高鼻、下颌,都是熟悉的模样。

    “还没。”她回过头,望着屋顶,将薄衾向上拽了些。

    “就知道你还醒着。”话罢,那声音停了停,有些踌躇地续上,“明天……”

    容悦顿了一下,本欲说些什么,却还没来得及开口,江令桥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是初二,”她吸了吸鼻子,道,“我记得。”

    帷幔忽然被掀开一角,露出容悦的脸来,他探过目光望着她:“那你预备明日何时取他性命?”

    江令桥歪头看他,半晌,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拽了被子将脸一把蒙住,而后从薄衾之下传来一声浓重的叹息。

    “怎么了?”

    “还没想好。”

    “但是无论如何,他明天必须死?”

    “对……”被子下的语气沉重而又坚定,“无论如何,吕襄都不能活过明天。”

    容悦将头靠在手肘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吕大人若知道我们人在屋檐下,却还成天算计着怎么害他,肯定得气得呕血三升,死不瞑目。”

    “要不……”江令桥忽然掀开蒙着脸的被子,笑吟吟地凑到容悦面前,“要不这次换你动手吧?”

    “你想得美!”

    容悦毫不客气地放下帘幕,轻飘飘的帷幔立时阻在两人面前。

    “哎?”江令桥撑起身趴着,一抬手,又将帷幔掀了起来,“当初说好一起完成任务的,可是迄今为止,你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这对你不公平!”

    她说这话时扬着眉,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容悦偏过头,将一只手摊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笑道:“好啊,人我杀,赏金分我一半。”

    “有道理啊!”江令桥眯起眼睛对他假笑三声,而后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吃喝不愁,神仙远铜臭!”

    话罢,帘幕又被十分果决地放下。

    一清早,天还蒙蒙亮,江令桥和容悦就等在了庭院之中。待到吕襄起身,立在大门口肆无忌惮地伸懒腰时,这才注意到满脸笑容的两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嗯?”他诧异道,“你们怎么起这么早?”

    “我们……”江令桥干笑着,暗中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容悦。

    容悦心领神会,立时接话道:“吕大人,你来得正好,我们买了好些吃食,尝尝吗?”

    “是不是白面炕饼吃厌了?”吕襄带着笑悠悠走过来,“我就知道你们年轻人嘴馋,最好外头的各色吃食……”

    话音未落,满桌琳琅食碗映入眼帘,衬得吕襄的脸色也霎时活色生香起来。

    “阳春面……胡麻饼……糖珍酥酪……包子……嗯?狮子头?炙鸭?羊肉汤?”他咽了口唾沫,眼睛里快开出了一朵花来,“早膳吃这么多,是不是太过奢靡了……”

    “偶尔一日,无伤大雅。”江令桥笑着递给他一双竹箸,“都还热着呢。”

    “好吧,”吕襄撩起袖子,左右开弓,“你们吃不完也是浪费,那我就勉为其难尝一尝吧!”

    他说完,筷子无误地伸向狮子头,一举夹进了自己的碗中,下手之精准令人咋舌。

    江令桥和容悦一人捻了双筷子,相视一眼,也一同坐下,各怀心思地吃起东西来。

    江令桥不饿,光是心事就够她饱腹一个月的了。她扒拉着碗中的一个包子,却迟迟没有下口。半晌,她放下筷子,最终还是开了口。

    “吕大人,今日……是初二……”

    “嗯?”吕襄不只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津津有味地往口中一下子倒入半碗羊肉汤。

    江令桥掐着虎口,又重复了一遍:“今日已经是初二了……”

    “哦哦哦……”吕襄模模糊糊应了她一声,“啊,嗯!”

    他风卷残云般消灭了半只炙鸭,酒足饭饱地站起身:“今日是初二,我记得!只不过现下我手头有些事,得麻烦二位和姑娘们等一等了。相看之事,是我吕襄唐突失礼在先,莫见怪莫见怪,一切等我回来,回来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说罢,他挎起个包袱,又揣上了一把胡麻饼和几个包子,掂量掂量,这才心满意足地溜出门去,一抬眼,门口早已不见人影。

    容悦看着那空无一人的门,摩挲着下巴,提出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他不会是跑了吧?”

    江令桥静静地望着门外,心不在焉地咬了口包子道:“不会吧……”

    吕襄今年三十有余,肯定是受朱阿婆荼毒多年,按理说在男女相看之事上,他应该早已麻木才对,如何至于抛家舍业、天南海北地逃命去?

    不至于不至于……

    可是容悦和江令桥坐于正堂,从清晨等到晌午,从傍晚等到深夜,也不见吕襄要回来的迹象。

    两人双手托腮,面面相觑。

    容悦道:“大雨将至,蜘蛛收网蚂蚁倾巢;地动之前,深谭翻花鸡飞狗跳。世间万物有灵,吕大人干粮和包袱都带上了,应该是提前察觉到了什么……”

    “哎,”他幸灾乐祸地冲江令桥一挑眉,道,“还有几个时辰可就到明天了,你要是没能按时完成任务会怎么样?”

    江令桥递给他一个白眼:“就不告诉你。”

    转过头,透过夜色,她久久望着最外面那一扇门,门没有关,来来往往走过了不少人,可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孔。

    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江令桥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入谷十年来,她从来未有过没能完成任务的先例,可是旁人有,尤其是自从相思门出现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从前他们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可是这一次,难免不是异军作梗,泄露了机要给吕襄。

    听天由命吧——江令桥忽然不那么想要吕襄的命了,或许是杀了这么多年的人,累了,也倦了。经她手的亡魂,不乏恶人,也不缺好人,只是这一次,违心的感觉最为浓烈。

    她撤了托着腮的手,缓缓伏于桌面上,右手习惯性地在桌上轻敲着。容悦看在眼里,嘴上虽是嘲弄,实则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他站起身,走出了正堂。

    屋外很静,渐渐连来往的人声都渐渐息了,静得能闻见秋叶飘落枝头的叹惋。

    容悦驻足,转而望向正堂中那一烛莹莹之火。灯火之下,女子的手疲倦地搭在桌上,双眸不知是何时阖上的,烛火投射下的那一抹剪影落在地上,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堂中只点了一盏灯,唯有她所处的灯火处有光亮,四下仍是昏暗的。是时,一只萦绕了灯火许久的飞蛾,期期艾艾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抵住眼前的燎灼着的橙红色的诱惑,纵身扑入了那团生前从未有过的光和暖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江令桥朦朦胧胧中似听见有人在唤她,同时手臂上传来一阵推搡的力道。

    “护法!护法!醒醒!”

    “护法!别睡啦——”

    第二声是凑在江令桥耳畔喊的,气息扑在耳畔,一阵温热。她应声睁开惺忪的双眼,开始还有些瞧不清,须臾缓过来,两张熟悉的脸便赫然映入了眼帘。

    “八月?初二?”江令桥下意识一愣,“你们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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