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寄

    若要问吕襄最爱什么,江令桥和容悦必答是东乐街后三里地外的那处荒山。

    寻常人瞧都不会多瞧几眼的地方,他每日去的时候,真如同过年般的好兴致。除了虞部原有的人手,更征调了邻里乡亲,照例给工钱,似要与那处荒山一较高下。日出而至,夜半而归。

    偏偏一连数日俱是艳阳高照,戴了斗笠也晒得人心焦。容悦自请一同帮忙,却不要工钱,吕襄假模假样推脱几番后,果断接受了这种把自己卖了还给别人送银子的便宜买卖;江令桥见了,更是不甘旁落,毛遂自荐,每日备些开水放凉,亦或是绿豆饮,供口渴之人取用。

    这般早出晚归的日子,吕襄乐在其中。他总能将白面饼子吃得喷香,会在小憩时同旁人说些趣事,在满头大汗的时候摇头晃脑道一句“往事堪堪亦澜澜,前路漫漫亦灿灿”,而后继续埋头苦干。

    做了十数年的虞部郎中,若是年年岁岁如此,不如旁的官员细皮嫩肉也在情理之中。

    日子一晃便过去了近半月,这半个月里,除了荒山一隅照旧安宁忙碌,朝中却并不太平。周子音惨死,贾太师触地而亡,牵扯出背后一个庞大的蛇鼠之窝,皇帝雷霆震怒,授意国师整饬官员。

    有人从原先的高处退下,自然要有新的人后来居上。朝堂风起云涌,必将有大刀阔斧的变革。

    冯落寒曾传过青鸟来,言说皇帝回宫之后勃然大怒,一心想将二师三公党置于死地。如此滔天之罪,就算人头点地也不为过。而日前刚受过脊杖责罚的国师却强撑病体,冒死进谏,直言不讳说不可杀。

    皇帝怒意蒙心,国师所言却是有几分理智在的。

    二师三公扎根庙堂多年,势力延伸四面八方,上至兵将税务,下至百业户籍,若一时间全部根除,各方要务无人打理,必将致使朝廷之事举步维艰。

    现而东窗事发,楚藏承应皇命决人生死,却只是杀了些无能无为之辈以儆效尤,并没有动二师三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将他们囚禁于诏狱之中,终其一生享不见天日之苦。之所以没有杀之而后快,一来免让多年老臣寒心,二来,也是手中的筹码,叫其手下党羽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股大浪似乎并没有波及虞部,一如青丝附体,伤病却无关其痛痒。甚至无人调动,依旧各司原职。任由窗外雨打芭蕉,凄凄惨惨戚戚,内帏仍春草蔓生,幽兰凝露。

    吕襄揩了揩额前的汗,望着眼前这处高远的荒山,终于是咧开笑容来。费了近半月之久,总算是将这些杂草杂木清理殆尽。只要再将此地休整休整,挑选些易成活的树种漫山遍野地撒上,秋去春来,总还是会有生机愿意降临于此的。

    吕襄明白,这是一项长远之计。个中艰辛,并不如口头上的三两句话来得容易。

    而自己这一生荏苒,是难再见到了。

    七月的风吹了很久,陆陆续续吹开了几丛早菊,也吹来了几丝几缕暗暗的秋韵。尽管盛夏的酷暑还执着地滞留在人间,掩盖着冥冥中便已注定好了的夏殇,但昨日终将过去,明日,也必然如约而至。

    中元节便如期而遇了。

    中元乃七月半,斋孤之日。七是复生之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故而向来是世人祭祖、求安之日。

    吕襄弱冠之年便已丧父丧母,今日清闲,日光也不盛,却也并未如往常那般紧着去荒山。他说这是哀悼亡人之日,想一个人走一走,看一看。

    容悦是无依无源之人,并无父母祭拜,鬼臾区虽然年纪大得不像话,倒也是身子硬朗,好好活着的,七月中元,与他没有什么大干系。

    但于江令桥而言,却是她祭奠江家满门亡魂之日。

    这一日,江令桥回了悲台,然而却并未见到李善叶,一如她心中所想。这么多年的中元节,也向来都是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来的。

    心中没有期望,便也不会有失望。

    白日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祭祖事宜,到了夜里,旧象换新天,一派火光辉映,热闹喧杂的景象。傩堂戏街头巷尾地演扮着,开旗擂鼓;深吸一口气,尚可闻见纸锭焚烧后的烟火气;绕城而过的绪风河上,河灯乘着粼波,悠悠荡荡地漂去远方。

    容悦仰面卧在河畔,身后和两畔俱是来往众人,步履匆促纷乱,唯有此处尚且还算安定。他望着夜幕之上的月明星稀,心无杂念,却受中元的气氛使然,开始牵挂天宫上那个小老头的否泰。

    怎么说当年也是鬼臾区撒泼打滚,才把还是仙童的自己从一众老头手里抢来的;虽说他这个人有些偏执,一门心思地望徒成龙。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有趣的小老头,这么冷不丁离开许久,确实让人心中有些记挂。

    也不知道唯一的徒儿下了凡间,宫里是不是冷冷清清的;不知道鬼臾区有没有天天去擂青帝的门,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南来北往的神仙那么多,有多少个头疼脑热的?鬼臾区现在是闲得数苍蝇,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呢?

    正瞑目拂清风,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清泠的呼唤——

    “容公子?”

    容悦缓缓睁开眼,一个身着月白狐氅的女子映入眼帘,装束淡雅,容貌清丽,如一朵隐匿于绿叶之中的玉兰花。

    容悦笑着看向她:“夏姑娘,是你啊!”

    夏之秋欣然点点头,在距他半丈的地方蜷坐下来,循着他的目光,也望了望天边。

    “容公子在看什么?”

    容悦仍是仰卧之姿,未多想,脱口道:“我师傅。”

    夏之秋忙噤了口,私心懊恼着这信口一言,怕是戳到了旁人伤痛之处,实在失礼。容公子之师,想必早已驾鹤西去,今日更是中元,悼念亡人乃人之常情,万不该这般失言。

    “夏姑娘,”容悦转头对她道,“你怎么也在此处?”

    夏之秋回看了看不远处的灯青,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其中装着纸钱纸锭,此刻正百般聊赖地坐在马车的辕座上,掐着头发数星星。

    “今日中元,千家万户同祭。因祭祀之物有些不够,我和灯青这才出门置办了些。谁承想竟又在此相遇,真是,真是缘分一场啊……”

    她搓着手,目光有些期期艾艾的闪烁,垂下的眼睑之间,尽是零星的悦色。

    “对了,江姑娘呢?”夏之秋四下望了望,“怎么没有看见她?”

    “她去寻她兄长了,祭祖是家事,我也不好打扰。”

    “那你呢,容公子,你的家人呢?”

    “我……”容悦枕着一只手,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如实道,“我没有家人,只有师傅。”

    原来,他是孤儿啊……

    夏之秋有些歉疚地别过脸去,没了父母,如今也没了师傅,是真的茕茕孑立,孑孓独行了。

    她望着天边那轮满月道:“我有一个世间顶好的娘亲,可却一面也没有见过。容公子,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可怜人。”

    容悦的目光重新落回夜幕上:“民间有句话说,好人身死之后,灵魂会化作天上的星尘,照耀百年。你仰头看,漫天星华,最牵动你心的是哪一颗,或许,那便是你的娘亲。”

    “真的么?”夏之秋微微睁大了眼睛,揽了揽身上的大氅,学着容悦的模样躺了下来。

    明月之下,星光黯淡。可似乎真的有那么一颗星星,光芒不减,微微闪烁其间。只可惜父亲是个武将,不善书画,偌大的夏府,没有一张母亲的丹青。

    “我觉得像是那一颗!”夏之秋指着一颗星辰,嫣然笑着,连带足尖都沾染了三分雀跃,孩子似的左右晃起来。

    “那便是了,”容悦道,“夏夫人在天有灵,看到你和夏将军过得好,也会欣慰的。”

    夏之秋不禁莞尔,这样看天,着实别有一番意趣,可是高门深院,没有人会教女子这样平视苍穹。她轻轻晃着足上布履,忍不住以手丈量星辰与星辰,那样的分寸毫厘,中间隔着怎样的渺远与浩瀚呢?

    “夏姑娘。”

    某一刻,容悦忽然偏过头来,直直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猝然一问,夏之秋心中毫无防备,一时间怔在了原地,她的手顿住,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喉咙里似有一团棉花僵堵着,不知如何说话,也忘了怎么呼吸。

    两两相望,眼波粼粼,身前是细风,耳畔是嘈杂的人声。

    “我……”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说出来的话轻得像月光,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没有……”

    容悦望着她,沉默了须臾,半晌,忽的扭过头笑了一声,笑中的意味有些复杂,有赞许,有自讽。

    “也是。”

    他望着那天,如墨般黑,压得人心中惶惶,可只有天越黑,星月才能更明亮,更皎洁。

    一个女子的面容在天河间缓缓晕染开来,他记得她幼时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视死如归,记得她夜半送药时的傲然,更有罗绮斋正堂剔红画屏之后得意的笑脸,和对他说“我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时的冷漠。

    画面骤然四散,化为虚无。

    忘忧之药早已在初入凡尘时便给了一位妇人,哪里还有剩余?心病还需心药医,不过是对症下药,给了彼此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罢了。

    他喃喃着,像是在对那虚无之像说,更像是在同自己低语:“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不怕,可我什么也不是……”

    “不是的!”夏之秋的声音发涩,“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该怎么说,好像怎么说都是错,越说越错,尤其是今夜,在容悦面前,她总是失言,会莫名紧张。她想同他说,他很好,她钦佩,她仰慕,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说,千言万语堵在心里,最后,化为喉间的一场哽咽。

    “夏姑娘,你闻,”容悦笑了笑,对她道,“今晚的风,有扶桑花香。”

    绪风河上吹绪风,明晃晃的河灯孱弱如浮萍,烛影翩跹。

    路之遥,水之外,悲台的楼阁上,江令桥垂眸,可以看到整座中都城。

    自然看到了容悦,也望见了与他并卧的夏之秋。她将双肘倚在阑干上,沉默地看了须臾,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白藏化为玉带,束于发髻之上,风吹得猎猎作响,她轻拂了拂,而后站起身,沉默地,缓缓向楼台之内走去。

    ***

    夜间的桃源村宁静而祥和,一轮圆月悬在稠密的绿叶之间,环簇蛙声与蝉鸣,稻花香御夜色而漫溯,越过平野,将村庄拢成馥郁的一团。

    沈大伯正侍弄着书塾里的书案坐具,只消摆放拭净,明日学生来,便可安安稳稳地温习课业了。

    有几处似乎有些歪了,虽然匿身其中并不扎眼,也并不引人注目,可他心中却有细微龃龉,磨得浑身难受,不将其摆正,总也舍不得离去。

    “涵丈……”

    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从外面飘然落进来,抬眼可见一双洗得发白的布履,整洁的长衫,规正的腰带,来人穿着一件披风,带进来丝丝凉意。

    “涵丈……”他轻声唤着,声音里有些嘶哑,见了身前老者,眼中一红,忍不住屈膝跪了下来,深深叩首及地,“学生吕襄,叩见涵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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